後來, 當謝琇帶著他大哥的棺木,果真謝絕了已經成為皇太子的李敘的全部封賞,啟程前往定儀宗的時候, 還未被正式封爵的高韶歡還擔負著許多其它的事務,完全無暇離開禹都, 陪同她一起回去。
不過,太子李敘派了一隊人馬,言明要好好護送謝女俠歸鄉。
她離開禹都的時候是一個清晨,高韶歡早早就一道出城相送。
……這就是日後的定安侯高韶歡, 最後一次看到他的好友, 定儀宗首徒,謝琇, 謝瓊臨——的情景。
那一日, 太子李敘本也說要去,但前一天皇帝忽而病勢沉重, 半夜急召太子入宮, 因此未能前往。
在繚繞著一層薄霧的清晨裡,空氣中隱約有種草木與露水的香氣。
一輛馬車停在城郊的五裡亭外。亭子之內, 臉上終於脫去了幾分少年純稚之意的劍南高家下一任家主, 以及那位險些成為他大嫂的年輕姑娘,相對而立, 默然無言。
最後,高韶歡記得還是謝瓊臨率先向他抬手一拱,依舊遵循著武林的禮節,就像是從前數次分彆時,她做過的那樣。
“阿歡,我這便去了。”她對他說道, 語氣平靜。
高韶歡有許多話想要對她說,但卻又覺得其實已經什麼都不必對她說了。
於是他隻好對她說:“……一路珍重。”
她雖然身著一身素白的衣裙,眼角也似乎依然帶著薄紅,但今日卻顯得精神格外好似的,應了一聲,就毫不猶豫地轉身拾級而下,向著亭外走去。
然而,當她走出亭子,走了幾步之後,又忽然停住了腳步,回頭望向依然佇立在亭中,遙望著她背影的他。
不知為何,看著晨霧中那一襲纖瘦伶仃的素白背影,高韶歡卻覺得眼中一熱,有可疑的水珠險些衝出眼眶。
他不得不咳嗽了一聲,問道:“……何事?”
然後,他就看到她彎起眼眉,淺淺一笑。
“……你可又記起了什麼搖籃曲,與我唱一唱?”她說。
高韶歡:!
他愣了一下,後知後覺地記起從前有一天晚上,她不知為何興致忽來,問他小時候都曾聽什麼搖籃曲入眠。
那天他們有些小爭執,因此他覺得這可能是唯一安全的話題,不會平白惹她生氣,於是就絞儘腦汁回憶,唱個不停。
後來她好像終於聽夠了,就對他說:唱得好,下次有機會再唱吧。
……那麼,今天就是那個好機會嗎?
高韶歡望著在晨光中靜靜停佇在道邊的那輛馬車。
大哥過世後,當時他們倉促麵對韞王叛亂的大事,無暇歸鄉,隻得先把大哥的棺木暫厝在禹都的寺廟內。但誰也沒有想到這場叛亂花了近一年才最終平定。
太子李敘出麵,親自又賜下了一具上好的楠木棺重新裝殮,如今正放在那輛車中。
昔年俊朗沉穩、意氣風發的大哥,已化作棺中枯骨。
這個時候,還應該唱什麼搖籃曲呢?
高韶歡的臉上浮現了一絲苦笑。
他低頭想了想,居然還真的教他找出一首來。
“青山轉,轉山青。耽誤儘,少年人。
明月夜,夜月明。照不見,夜歸人。”
他緩慢地哼唱起來。
“易水流,汴水流,百年易過又休休。
君與吾家都好住,思前想後總成留。”
天空中似有鴿子掠過,帶起一陣嗡嗡的鴿哨聲,回蕩在今日已漸漸雲開霧散的晴空裡。
高韶歡看到謝瓊臨朝著他用力地揮了揮手。
他聽到她雙手圈在唇邊,大聲朝他喊道:
“謝謝——我會唱給他聽的——”
高韶歡:……?!
什麼?唱給誰聽?他大哥?!
他目瞪口呆地望著謝瓊臨,看著她若無其事地喊完之後,居然還又衝著他再度用力地揮了揮手,爾後就一轉身,在鴿哨聲裡,頭也不回地走到馬車邊,從旁邊的一名侍衛手中接過自己坐騎的馬韁,輕盈地躍上馬背。
她一策韁,控製著自己的坐騎在行進時始終伴隨在那輛馬車之傍。
高韶歡忽然明白了過來。
……她是覺得他的大哥小時候沒有聽過什麼好的搖籃曲,所以從他這裡學去之後,還要唱給他大哥聽——是這樣吧?
他獨自一人佇立在那裡,清冷的晨風吹動他的袍襟;他目送著那一行人上了大路;那一道素白的背影,在他的視野中,漸漸地消失在遠去的煙塵裡。
高韶歡又在亭中佇立了許久,方慢慢地出了亭子,上馬往禹都城中去了。
入了城之後,正是熱鬨的早市時分,街頭熙熙攘攘。他索性下了馬,牽著馬一路往那座當初他與謝瓊臨入京後居住的小宅子漫步而去。
路經幾家並排的早點攤子時,他忽然想起,仿佛那個突生驚變的萬壽節清晨,他和謝瓊臨也曾經在這樣的小攤上吃早餐。
籠屜的蒸汽騰騰,模糊了初晨熹微的日光。風裡飄來各種不同的食物香氣。路上有步履匆匆的行人,有沿著街邊精力充沛地遊玩、發出大笑聲的孩童。隔壁的攤子上不知道在煮什麼好吃的,嘩啦一勺子下鍋,立刻就爆出一陣勾得人食指大動的醬香味道。
那是人間的煙火氣。是世間平安才會令人有心欣賞的繁華熱鬨。
而在那一刻,當他坐在那裡,看著謝瓊臨斂下眼眉,小口小口喝豆漿的時候,他的哥哥或許正被齊鐘岫那個惡棍追趕到了絕路,氣喘籲籲,渾身染血,卻依然不改他作為曾經的高家少主,身上會帶有的不屈與傲骨。
後來,當謝瓊臨將他哥哥的遺物——那半塊真正的虎符——交給他,請他代為轉交給永王李敘的時候,他一接過那塊虎符,就赫然看到虎符上陰刻的一道道紋路裡,都浸滿了乾涸的暗色血跡。
他的喉嚨緊縮,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忽然記起,後來有一天,謝瓊臨終於告訴了他,為什麼那天晚上她會突然問他小時候都聽什麼樣的搖籃曲。
因為她說,他的大哥聽的都不是這些。
他的大哥聽到的,都是《常棣》。
“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歎……”
他的大哥就聽著那樣艱澀難懂、令人聽了之後一點兒也沒有睡意的歌謠,夜複一夜地,勉強自己入睡。
但是啊,他一直一直,都想當一個好弟弟的。他不想搶走大哥擁有的一切,他原本隻想在大哥的羽翼之下,一輩子無憂無慮地生活的。
然而,他不是個好弟弟。他總是醒悟得太慢。當大哥陷入急難的時候,雖然他這個弟弟的確是惦記著他,去救他了,但是他也去得太晚,去得太遲了。
他沒有趕上。他甚至不如哥哥的那位“良朋”。
那首歌謠還說,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
……確實如此。他很愧疚。
他忽然聽見有嫩嫩的童聲,高低不齊地在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