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琇麵色不變——反正他也看不見——應道:“謝十二何德何能,竟然能得到名滿京城的‘懷玉公子’的一句讚賞,足慰平生!”
都瑾聽了她的回應,忽而雙手反握住她的手臂,略略調整了一下姿勢,用前額抵著她的肩,悶悶地發出一陣愉悅的笑聲。
“嗬嗬嗬嗬嗬嗬……”
他似乎不敢笑得太放肆,或許是害怕會再度激起一陣劇咳;但那陣笑聲也足夠讓謝琇微微感到了一點不自在。
“不……”他低低說道,“能夠在此遇見十二娘,在下才是……三生有幸。”
……
“……不行!!”
這是謝玹的聲音,聲色俱厲;是“謝琇”以前從未聽過他使用的語氣。
百無心:“呃……扶光?也不必如此動怒……”
謝玹的眉心皺得緊緊的,看樣子下一刻馬上就要一掌重擊在百府正廳裡那張花梨木桌上了。
“這要讓我如何……如何不生氣?!”他的嘴唇抿得緊緊的,滿臉都是毫不掩飾的慍色。
“當初是我一著不慎,導致了慘痛的後果……是我有負於都家,若要補償,也應由我自己來才對!因何要讓我妹妹來做這件事?!”
謝琇:“呃……玹二哥,你且休要動怒,我……我這是有原因的……”
謝玹餘怒未消,在廳裡來來回回地繞圈子,繞得謝琇有一點頭暈。
倉促之下也想不到更好的托辭,她隻好實言相告。
“我要去都家借宿,並不是因為都家以當初的恩怨相要挾,而是……”
她頓了一下,想起今日回來時,都瑾麵帶苦笑對她說過的話。
他說,他一直以來都為自己招鬼的體質深感苦惱,對於一直以君子之道來嚴格要求自己的他來說,這種體質就宛如一個不會醒來的噩夢,每時每刻都在困擾著他,而他自己還不知該如何解脫。
他說,當初都家妖鬼出沒,頻率之高、妖鬼的實力之強,皆遠遠超過他往日在京中所遇見的孤魂野鬼。因此當謝玹斷定是寄生於鄭安仁身上的禍神之神識故意招來的鬼物時,他也深信謝玹的推斷不會有錯。也因此,他礙於那些微薄的自尊和最後一點顏麵,沒能把自己長期以來的困擾也如實相告。
他還說,後來出了那麼多事,他和謝玹惺惺相惜的友情在都家滿門幾十條人命之前,也幾乎灰飛煙滅;他就更加說不出口了。
謝琇還記得他走進都宅的大門,那兩扇桐油新近刷過的大門,在午後的陽光照耀下,泛起一點桐油特有的味道。
謝琇忽然記起,在道教的理論裡,桐油也算是驅穢辟邪之物,遊魂野鬼,理應懼怕桐油才對。
那麼,都瑾的這副皮囊,就真的那麼好,好到了那些妖物能夠強忍住心頭的懼怕,也要來搶奪的地步?
她想起那一夜她去救都弘的時候,那個強大的妖物,說都瑾不僅僅軀殼美麗,他還身帶強大的氣運,甚是美味。
那麼,那些妖鬼之流,都是為了這種無上的美味而來的嗎。
在都瑾麵露微微的難堪之色,輕聲向她吐露求救之意的時候,謝琇實際上認為,這個提議真是再好也不過了。
她當然不是惑於都瑾俊美的皮相才點頭答應下來的。事實上,她敏銳地感覺到,都瑾這個人,遠遠沒有他外表所顯露出來的那麼溫文無害。
或許在那俊秀昳麗的皮相之下,他的內心已經扭曲了。
他曾經是個好哥哥,拚上了性命救了自己的堂弟兩次。但他付出的代價是巨大的。他喪失了健康,不再有科考的希望,無法將昔日名滿京城的“懷玉公子”之名兌現成未來金榜題名、簪花跨馬遊街的榮耀;但這一切仿佛還不夠。
他的弟弟一再地需要他去拯救,他隻能拖著病弱之軀,一再地使用他最後僅剩的這點生命去替弟弟抵擋傷害;到了最後,他已經從一個健康的少年變得孱弱至此,失去了幾乎所有的親人——而他的弟弟依然活蹦亂跳,健康鮮活,旺盛的生命力撲麵而來,那種無知無覺地還要向他付以關切的熱情,那種不知天高地厚地還要妄圖替他遮擋外界惡意的熱忱……在他看來,蠢鈍,愚頑,自以為是,令人難以忍受。
沒錯,謝琇敏感地覺察到了都瑾對於都弘的疏遠——那疏遠幾乎和他對弟弟本能的關切混雜為一體。他關心弟弟,又厭惡他;他羨慕弟弟,又嫉妒他——
而這樣的都瑾,讓她有那麼一瞬間感覺到自己究竟是有機可趁的。
他凝視著她的眼神很奇怪。仿佛像是在審視著一尊瓷燒的什麼廟裡的神女像,爾後有人告訴他這尊瓷偶竟然真的有用,可以解除他的痛苦與困境;於是他那種審視的目光微微地變了,有渴望,有不信,難以置信這麼一個初出茅廬、毫無名聲在外的少女就可以解決他多年以來的苦痛之一,又不確定這種好運氣在多年以後終於找上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