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琇歎息了一聲,張開右手五指,全神貫注地盯著掌心裡托著的那枚玉佩,目光落在那攀在螭虎身體一側、羽翼的尖尖被磕掉了的神仙人形。
她就這麼凝神靜氣地長久注視著那枚玉佩,許久之後,方笑著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似的低聲說道:“還說什麼‘能夠在此遇見十二娘,在下才是三生有幸’呢……”
這句話是那天在河畔,都瑾含笑對她說的。
謝琇又歎了一口氣。
或許是為了驅散心頭那種莫名的沮喪感,她略微提高了一點聲音,自言自語地說道:“咳!說不定眼下他正覺得,遇見這個魯鈍不堪的十二娘,真是人生的大不幸——”
結果她的話音未落,亭外的庭院裡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並非如此。”
謝琇:!!!
她差一點驚跳起來。
她下意識一把就攥緊了那枚玉佩,猛地抬起頭來。
……卻發現不知何時去而複返的都瑾,此刻正站在距離亭子還有十數步遠的小徑上,身上已經多披了一件外袍。
看起來他真的把她剛剛胡謅的那個“夜間風涼,不適於在亭中過久逗留”的理論聽進去了。
有那麼一瞬間,謝琇覺得自己的臉都木了。
私底下自言自語地編排人家也就算了!還被去而複返的主人家逮個正著!
現在他們兩人各丟一局麵子,大概可以算是……扯平了吧?!
她深呼吸了數次,平複了一下自己被驚嚇的心跳,這才攥著那枚玉佩,走到亭子的入口處,並不著急下去,而是就那麼站在那裡,居高臨下地遠望著都大少爺。
“你……你為何又回來了?”
斟酌良久,她卻問出這麼笨拙的一個問題來。
而都瑾呢,也異常耐心地站在庭園中的小徑上,靜等著她開口。聽到了她這個毫無巧思、平平無奇的問題之後,他也沒有笑,隻是用一種極為平淡的口吻回答道:
“……你沒有注意到嗎?十二娘。”
謝琇:“……什麼?”
他這一次依舊還喚她“十二娘”。
和在河畔的那一次不相同,他並不執著於玩這種小小的語言遊戲,非要將“十二娘”這個稱呼偷換為“琇琇姑娘”了。
可是這一次他喚著“十二娘”的語氣,卻十分平靜而鄭重,帶著幾分她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像是不想認輸的情緒。
“已是真正的……夕陽西下的時分了。”他說。
謝琇:“呃!哦……是這樣嗎……我竟然沒有注意到……”
或許她的驚訝和抱歉非常的情真意切、貨真價實,謝琇聽到都瑾輕聲地哼笑了一聲。
謝琇:“……”
正當她思忖著都大少爺是不是這一回要乘勝追擊一下,也讓她被結結實實地下一回麵子才夠;自己又要不要躺平示弱,乾脆利落地輸給他算了的時候——
站在庭園中的小徑上的都大少爺,卻並沒有如同她所想的那樣,得意洋洋地嘲諷她剛剛還滿口理論、此刻自己卻忘了時間。
他隻是伸出左手,拉緊幾乎從右肩上滑落下去的外袍的衣襟領口。爾後,他就保持著那樣的姿態,又向前伸出右手。
那隻右手平攤開來,掌心向上,伸向她的麵前方向。
“來吧。”他說。
“夕陽西下,可緩緩歸矣。”
謝琇:……!!!
她一瞬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隻是十分平淡的兩句話而已,甚至也十分簡短,加起來不過十一個字。
可是聽在她的耳中,卻益發驚心動魄!
他平靜的語聲,回蕩在夕陽西下時,暮色曬暖的庭院內。
周遭的一切都很安靜,但卻又有些什麼在震動,仿若黃鐘大呂,一瞬間響徹雲霄。
謝琇呆立在亭子的入口旁,望著那隻他伸向她的手。
她的右拳攥得極緊,一段係在玉佩上的絡子從她的指縫間鑽出,垂落在她的掌下,夕陽裡的風中。
她就那麼站在那裡望著他。而很奇異地,他也依然站在原地,穩穩地保持著那個向她伸出手來的姿態,不言不語,不動不移。
日落時的晚風拂過他的身側,吹起他披在身上的外袍的下擺。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庭園裡的一切都仿佛快要凝固的時候,謝琇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都瑾凝望她的目光仿佛閃了閃。但他還是一言不發,也沒有動。
然後,謝琇很快地低下頭去,一路拾級而下,愈走愈快,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都瑾的麵前。
她並沒有去握他伸出來的那隻手。
可是都瑾原本緊繃成一條直線的雙唇,卻忽而緩了下來,唇角甚至還往上翹了翹。
他收回了那隻右手,動作和神情都十分自然,沒有再因為她避開那隻手而氣惱。
他的右手自然而然地垂落在身側,他看了她一眼,正欲轉過身去。
但下一刻,他卻感到了右側的衣袖上傳來了一股極其微小的拉力。
他的腳步頓住,低頭一看,正是她的左手,拽住了他寬大衣袖的一角。
她選擇的下手點恰到好處,甚至壓根就沒有碰到他的手或手臂。
然而他剛才想要舉步走開的時候,衣袖上卻傳來不容錯辨的一股小小的拉力,使得他竟然沒能移動分毫。
都瑾抿著唇,唇角仿佛又向上翹了翹。這一次,他的雙眼都微微彎了起來。那種眯著眼、翹著唇角笑的神情,使得他一瞬間看上去又像是個意氣風發的俊朗少年了。
不知為何,謝琇低下頭,盯著被自己捏住的、他衣袖的那一角,也微微地勾起唇角,無聲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