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種紅色, 隻存在於他的瞳孔之中。他眼瞳的其它部分——準確來說就是瞳孔周圍的那一圈虹膜——應當並沒有變色;但由於他的瞳孔發紅,映得虹膜仿佛也變成了一種略深的紅棕色。
謝琇一開始隻是覺得他的眼瞳顏色似乎有所改變,並沒有看得這麼清楚;但剛剛一點點把他的臉扳回來的過程中, 她其實已經看清了他眼瞳中產生的變化。
謝玹最後倉皇閉緊雙眼的逃避行為,實際上並沒有用。
可是這個動作,幾乎等同於一道利刃, 唰地一聲, 割斷了她緊繃著的神經, 像是連那些努力謹守著的分寸, 也暫時一道都忘卻了——因為他在痛苦, 並且他已經很努力地想要自己克服了;他並沒有出聲向她求助過,即使她此刻已近在咫尺, 他也一句話都沒有向她說。
他苦苦忍耐的, 那些獨自一人時才能稍微流露出一點點的迷茫與彷徨, 那些不容許自己在彆人麵前顯露出的困惑與傷痛……
就像是傷重的青鳥, 獨自舔舐著傷口;即使她忽然出現,他下意識的第一反應,依然是猛然斂下雙翼, 遮掩其下猙獰可怕的傷痕, 而不是將那傷口儘情地向她展示, 借以向她索取愛憐, 索取回報——
她用力地捧住他的臉,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意識到, 他似乎在短短的半個多月之內就消瘦了很多,臉頰幾乎都有點凹下去了,顴骨的線條也比之前要清晰得多。
在她的掌心之下,他仿佛在微微地發著抖。
他消瘦得很厲害的臉頰在她的掌心覆蓋之下, 似乎還緊咬著牙關,頰側的線條都緊繃著,下頜角和咬肌都因此而微微凸了出來,硬硬地抵著她的指腹。
他的雙眼閉得緊緊的,一點都不肯睜開;然而他的內心一定是忐忑的,因為他的長睫一直在微微顫著,像在枝頭不肯落下、但卻被冷風吹徹的秋葉,充分說明了他心中潛藏的不安。
而且,在她用大拇指安撫似的輕輕摩挲著他臉頰的時候,他的嘴唇也在顫抖著,喉結上下滑動,像是在極力壓抑著內心的某些情緒。
這一瞬,謝琇仿佛能夠與他共情似的,同樣感到了一陣難過。
雖然謝玹一言不發,但他臉上那些細微的變化,早已充分展露出他此刻的內心是何等不平靜。
……這半個多月以來,當他們在忙碌地巡視全鎮的過程中相逢的時候,為什麼他一點都沒有流露出來呢?
這種瞳孔的巨大變化,一定不是一朝一夕之間就能完成的……那麼在今天之前,他究竟自行忍受著多大的煎熬與痛苦,究竟用了什麼法子在她麵前掩飾自己逐漸變紅的眼瞳呢?
又是為什麼,今天他再也掩飾不了這樣的變化呢?
“你怎麼了啊,哥哥……”謝琇聽見自己的聲音,已經帶著很濃重的鼻音了。
“為什麼不想讓我知道?為什麼要掩飾?”
她又是氣憤、又是傷心,或許還帶著幾分自責的感覺,因為在這段時間裡,她的注意力都太過投注於另外的人身上,導致她甚至沒有注意到哥哥竟然在獨自一個人忍受著這樣的異變和痛苦——
“這種變化是不好的嗎?因為假如無所謂的話,你是不會這麼急於掩飾的……”
她竭力命令自己冷靜下來,一點一點抽絲剝繭,尋找解答。
既然謝玹不肯告訴她真相,那麼她就自己去找尋答案。
既然他在害怕,那麼她就要讓他安心。
“可是,即使這是不好的變化……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她說。
謝玹:……?!
他或許是太過震驚了,下意識一下子就睜開了眼睛盯著她。可是他隨即就意識到自己露出了多麼巨大的破綻,立刻就又把雙眼緊緊地重新合上了,甚至眼瞼都用力地眯在一起。
那雙微暗的紅瞳在她眼前一閃而過。
而這一霎那的破綻,仿佛為他帶來了更巨大的痛苦似的;他垂落在身側的雙手驀地緊握成拳,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背用力得肌膚泛白,表麵都繃出了青筋。
他一直在發抖。起初還隻是微微顫抖,還僅限於臉龐的細微抽動;到了現在,謝琇都能感到他整個人、整個身軀,都漸漸開始顫抖起來,如同風中的枯葉。
這種沉默的、絕望的悲傷、迷茫與無可奈何,一瞬間就攫住了她的心神,讓她整個人也不由自主地為之傷感起來,胸臆間猛地湧上了一種衝動,混合了同情、憤怒、無法置信的感覺,甚至還有一些作為“妹妹”在道義和情感上必須承擔的責任,全部都混雜在一起,促使著她——
“沒關係的……一定沒關係的……”她喃喃地說道,雙手捧緊他的臉龐,同樣合上了雙眼,身軀向前微傾,想去用前額抵住他的前額,就像是記憶裡安撫傷心的小朋友那樣,跟他頭頂著頭,鼻子對著鼻子,彼此潮熱的呼吸吹拂在對方的臉上,然後輕聲地反複向他重申,就像一個誓言,一種魔咒——
“再難的事,我們也一定有辦法解決。如果沒有辦法也沒關係,那你也是我的好哥哥……”她輕聲說道,一字一句,吐字無比清晰。
“你最好了,最好了……”
在“謝琇”的記憶裡,仿佛也曾經有過這麼一種在絕望、難堪和悲傷時彼此支撐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