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好像有哪裡不對。
謝家家主帶頭嗑骨科就已經很不對了,但是以謝琇對謝玹的那點了解而言,正如都瑾那天所說,謝玹對自己這個妹妹是有點……呃, “彆有鐘情”的。
那麼現在他父親都已經替他鋪平了骨科的道路, 甚至直言詢問, 他若是願意的話, 隻需要說一句“兒子全憑父親作主”就好,又何來之後的這麼漫長一整篇故事?
假如他不願意的話,要拒絕也有現成的理由放在這裡——“兒子隻視琇琇為親生妹妹,並無他念,請恕兒子不能從命”即可, 光明正大得連他的父親都無法震怒或苛責他。
……他又何至於要弄到一聽這個消息,就連夜買站票扛著馬車逃離虞州謝氏的大宅, 從此四年都漂泊在外,不肯歸家的地步?
其中定有原因。
謝琇深諳啟發性談話的要訣, 知道這個時候不能一味逼問, 而是要裝作什麼都不明白的樣子,拋出的問題中一定要帶著恰到好處的鉤子, 這樣才能勾得對方吐露下一層次的秘密。
於是她滿臉疑惑, 仿佛竭力控製著自己聲音裡的羞澀和不解,輕輕地“啊”了一聲,把控著時間恰到好處地沉默了一霎;繼而低低地問道:“……父親,何以這樣說?”
謝玹果不其然陷入了一陣沉默。
不過好在這也在謝琇的預期之中。於是她偷眼瞥他, 見他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似的,又垂頭想了一想,語氣中流露出幾分困惑且難過的情緒。
“……所以, 哥哥就離開了?”她輕輕問道。
“我知此事不為世人所容,父親貿然相詢,定是有深意所在;但無論如何,即使哥哥並不願意,如實告知即可,琇琇是萬萬不會對哥哥產生任何怨懟的……又何至於要到讓哥哥避出家門,四年不歸?”
她細碎的聲音裡仿佛帶著一點真正的痛苦,謝玹聽了出來,不由得愕然地下意識抬起頭來,卻隻看到半蹲半跪在自己麵前數步之外的妹妹,微微垂著頭,令他看不清她的麵容,隻能看到她濃密的一頭烏發糾纏在頸間,因為剛剛的奔波而略微散亂了一些,從發隙間能隱約看到她那細白的頸子,在這昏暗的書房裡更是顯眼。
……她是在難過嗎?
是在為了得知這樣匪夷所思之事而難過嗎?還是因為他當年的不告而彆難過?
又抑或是——
她是因為將他的不辭而彆、離家出走,當作了是他的推拒,因而感到難過?
謝玹知道自己正在想著的是大逆不道的想法。可是,他無法抑止自己的心臟因著這種大逆不道的猜想而一瞬間猛烈地跳動起來。
一瞬間,四年前的那個暮春之夜所發生的一幕幕,都如在眼前。
當年他已是二十歲的青年,也並非完全沒有經過任何曆練的毛頭小子;他那時已經開始代表虞州謝家與父親,在外行走,除了斬妖除魔之外,應和酬對、往來交際,他也有涉獵。又因為除魔乃是行走在懸崖邊緣的危險事業,他自認比年齡相仿的人們要更多一份見多識廣的沉穩鎮定。
……可那一切,都抵不過那一晚父親的一句話。
他記得自己當即就愣住了,渾身一陣熱一陣冷,腦子裡轟轟作響,心臟跳得飛快,像是馬上就要從他咽喉中蹦出來砰的一聲掉在地上了。
即使在那之前他也曾經有過九死一生的時刻,他卻從未有一刻像當時那樣啞然無措,張了張嘴,竟然發不出一點聲音來。
他幾經努力,才擠出幾個字來:
“父……父親!這……這是為何?!琇琇難道不是……”
他本想問琇琇難道不是分支六堂叔的女兒嗎,即使血緣關係已經有些遠了,出了五服,但畢竟是同姓,又有“兄妹”的名義……這麼多問題疊加起來,要他如何毫無心理障礙地接受這種提議?!
然而,完全出乎他意料地,父親卻嗬嗬笑了。
“沒錯。”父親竟然用一種非常鎮靜、非常理所當然的態度回答道。
“她當然不是謝六的親生女兒。當初謝六無甚天分,又早早死了妻子,孑然一身……把她暫時掛在謝六名下,也不過為了日後行事方便。”
謝玹:……?!
他那原本跳動得飛快、就像一隻狂奔在曠野上的野兔的心臟,驟然被冰封了起來,就像是那隻兔子砰地一頭撞上了樹木,倒下去死掉了。
……父親,到底在說什麼?!
琇琇……她竟然連真正的謝家人都不是?!
原本一直困擾著他的什麼“同姓不婚”、什麼“兄妹名分”、什麼“血緣關係”,這些問題就在父親輕飄飄的幾句話之間化作齏粉,隨風消散了。
可是他一點都沒有感到任何輕鬆。
因為他本能地察覺到,父親今晚即將向他吐露的,將會是一個巨大的秘密。
或許大到……從此壓垮他的世界,將他曾經單純的那些夢想都擊碎,也說不定。
他的臉色變白了,渾身發冷,僵直地站立在那裡,靜聽著父親用一種淡淡的得意語氣,緩緩將一切都道出。
“十二娘本就是一個孤女,若不是為父在她還在繈褓中時偶然發現了她,她早晚也是要餓死在那座荒村裡的。”
“為父當時隻是出門執行一項除魔的請托,行路時走岔了路,天色已晚時不得不尋找宿頭,於是發現了一座深山中的荒村。”
“……不,那座荒村也並不是完全荒無人煙。為父到時,發覺村中唯一的一條路上,遍地是血……沿著血跡走下去,發現是幾間還算完好的房舍,每座房舍裡都有倒在地上、已經死去的人,有男有女,看樣子就像是招了匪盜,不幸被屠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