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訪——不,老實說,應當是“談判”或者“交涉”——的過程不甚愉快。
謝琇與老謀深算的盛侍郎各有目的,兩人打著機鋒,來來回回交手了好幾個回合,最後總算達成了一致——
盛侍郎近幾日就使儘人脈,讓謝琇去刑部大牢探一趟監。而他必得在這幾日之間,儘快將那卷“長安繪卷”以及他從中找出來的什麼秘法,一道上呈給永徽帝,然後在永徽帝麵前,至少為盛應弦爭取一個“戴罪立功、繼續破案”的許可。
到時候,既是要讓盛應弦戴罪立功,就不能把他關在刑部大牢之內。盛應弦的牢獄之災迎刃而解。而破案之後,盛應弦自然能夠證明自己的清白無辜。
盛侍郎自然不是個冷血的父親,但他與他的兒子之間,“與其說是父子、不如說是以血緣連結起來的朝堂盟友”這樣的關係,在謝琇麵前,活生生地得到了證實。
謝琇感到內心一陣抽痛。
……這都是一些多麼混賬的設定呀!
老天在上,她都已經連續三個小世界沒碰上過一個好爹了!從第一個世界裡的高崢,到第二個世界裡的謝敖,再到這個世界裡的盛和禮。
他們都是家主,也都沒有給自己的兒子留下多少溫情的餘地。
本人在現實生活中有個好爹的謝琇,完全不能理解這些已經偏執得快要入了魔的封建嚴父們。
他們的心中難道沒有一點父子親情嗎?看到他們優秀的兒子的時候,他們心中難道沒有一刻鐘想起過兒子努力上進的身影嗎?
高崢厭棄高韶瑛的天資全失,又不自覺地倚賴著高韶瑛在其它方麵的長袖善舞,想要剝削高韶瑛的全副心力與勞力,白白為劍南高家做牛做馬,至死方休。
謝敖本身沒有過人的天資,於是就把自己全部的寄望,以及扛起整個虞州謝氏的沉重壓力,全部都壓在他的天才兒子謝玹身上,甚至要謝玹背負沉重的道義之罪,算計謝玹真心愛慕的心上人……
而如今,盛和禮又想從他口口聲聲最寵愛的幼子身上,得到些什麼呢?
謝琇不知道。
謝琇隻想儘快見到盛應弦。
仿佛這世間再汙濁,在他的麵前,在他注目之下的方寸之間,那一片地方,總是清白的,乾淨的,光明的,可信的。
即使他身處於黑暗陰冷的監牢之中,也不能磨滅他本人給她帶來的這種印象。
當謝琇隨著獄卒,低頭步入刑部大牢的時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既然刑部的鄭尚書知道盛六郎是冤枉的,為什麼不給他找個好點的地方啊。
牢內又黑暗又陰濕,甬路兩旁的一間間牢房裡,有的空著,有的卻關得有人;有人盤膝坐在牢房內的一堆乾草上,有人歪歪躺著、沒個正形,有人卻整個人倒在乾草上毫無聲息,不知是死是活。
見有人來了,牢房裡的囚犯們有的破口大罵起來,有的則哀哭求告,有的大喊冤枉,有的隻吊著一口氣,似是在□□求救,可聲音已低啞破碎不可辨。
這座牢房裡充滿了絕望與死氣,謝琇想。
雖然盛應弦一身正氣,宛然凜凜不可侵犯,但這個地方充斥著的黑暗、陰晦、痛苦、絕望、壓抑、鬱氣,以及死亡的陰影,真是太清晰而沉重了。
謝琇隻是站在甬路上,聽著兩旁牢房裡傳來的哭罵和哀嚎,都覺得一陣頭皮發麻,渾身發冷。
那獄卒倒是習以為常,甚至還帶著一點諂笑——因為謝琇步入大牢之前,就往他手裡放了塊銀子。因此,他現在走在前方,還不時回過頭來,為她引路。
“小娘子這邊請——”他往大牢深處走去,無視兩旁牢房裡的囚犯的哭號聲,徑自討好地笑著。
“盛指揮使有間單獨的牢房,也不會被這些作死的潑皮打擾。尚書大人交待過了,盛指揮使隻是暫時配合調查,在這裡盤桓一段時日,終歸還是會家去的,小娘子不必憂心——”
謝琇:“……多謝。”
那獄卒引著她來到了大牢最深處。
說是“單獨的牢房”,那卒子還真的沒有騙人。
刑部大牢如今並未人滿為患,最深處的這幾間牢房都是空著的。所以如今盛應弦所呆的牢房在刑部大牢的最深處,相鄰幾間牢房都無人,平時倒也落得清靜。
……但是,這可不是什麼想像中優待官員勳貴等人的單間啊!這就是普通的牢房,隻是看上去因為用的次數少些,收拾得也稍微乾淨些而已!
謝琇的視力很好,距離還在三四間牢房開外的時候,她已遠遠看到最深處那間牢房裡,隔著木質的欄杆,有個人正合衣躺在那裡。
哦,那間牢房裡居然靠牆還有張床鋪,想必是底下用磚頭砌高、上麵再搭了一張木板而已。而且她愈是走得近了,就愈是看得清楚——那張所謂的“床鋪”上,鋪著的竟然不是被褥,而是一層厚厚的乾草!
而此刻,盛應弦正躺在那張床鋪……不,乾草上,蹺著腳,兩手枕在腦後,看起來居然還頗有幾分安適。
謝琇簡直眼珠子都要瞪出眼眶了。
她頓時就把那名獄卒忘到了腦後,急步衝了上去,一下子就撲在那間牢房的木欄上,喊道:“弦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