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看出了他的左右為難之處,她忽而用一種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
“我有沒有對你說過,我喜歡府後那片向陽的山坡地,有野花,有春草,可以靜靜躺著,曬太陽……”
盛應弦:……?
他的腦海中疑惑了片刻,忽而竄過一個極為不祥的猜想!
他猛然睜大了眼睛,冷汗涔涔而下。他的心頭一陣抽痛,才恍然發現自己臉上滑下了兩道冰冷的水痕。
他急道:“不!……折梅,彆胡說,我……我怎能讓你……我這就去求鄭大人,也許……”
可是她仿佛覺得好笑,唇角微微一翹,爾後搖了搖頭。
“不。”她說。
“盛六郎是不會徇私包庇的,弦哥,彆為了我為難自己。”
盛應弦:!!!
他痛苦地在房裡走來走去,雙眼通紅,似有火要燒起來。
他幾度抬頭望著雲淡風輕地微笑著的她,看到她腰間懸著的那塊玉佩,終於認出那是他們二人初初訂親之時,盛家贈予紀家的聘禮信物,她一直珍而重之地細心保存著。
垂玉……垂玉……所以她要叫傅垂玉……那個真麵目在今日之前,無人知曉的拜月使,傅垂玉!
他忽然頭腦一熱,再也顧不得許多,疾步上前,一把攫住她的肩,迫她看向他,急道:“你走吧……折梅,走得遠遠的,讓他們都找不到你的蹤跡……我……我可以說我今日晚來一步,拜月使為人狡猾,已成功逃脫……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死!即使鄭大人也好,皇上也好,要責罰於我,不管多麼嚴厲,不管是不是會墮了我一世聲名,我……我也認了!折梅,我知道你已經後悔了,否則你不會等在這裡讓我來抓你;你要逃脫,有許多種方法!隻是,今後再不要去碰那個甚麼天南教,做那個甚麼勞什子右護法拜月使了,更不要與杜家有任何牽扯!你找一個你喜歡的、安靜的地方,好好兒地過一生……”
她訝異地盯著他,許久許久,忽然展顏一笑。
“是嗎?可是我不想。”她說。
“弦哥,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一旦拿出了‘長安繪卷’,我們之間就無可挽回……盛侍郎已到了花甲之年,依然被牢牢釘死在侍郎這個位置上不得寸進;‘末帝秘藏’是他此生唯一有望得到的渴求之物,已經成了他的執念,他是必定不會放手的!同理,皇上也是如此!國庫空虛,餘孽作亂,若有這一注財富在手,他便可以任意施為……”
她說到這裡,奇怪地梗了一下,閉了閉眼睛,才繼續說道:
“而且,我早已經給鄭大人留了信……他此刻想必已經知道整件事的真相,正帶人往這裡來……我已給他留了足夠多的證據,讓他可以將涉案的一乾人等光明正大地逮捕入罪……”
盛應弦:!!!
他驚跳了一下,仿佛從她的話中意識到了什麼,他緊蹙著眉,搶道:“你……你是不是……做為非作歹的拜月使是假,暗中為鄭大人搜集杜家和天南教的罪證是真?折梅,我就知道,你不會那樣……鄭大人一定會從輕發落於你,你……你莫要擔心,我不會讓任何人殺你……”
她憐憫地注視著他,忽然向前猛然一撲,投入他的懷中。
他倏爾身軀僵硬,不知道如何反應。
她不顧他的尷尬,執意環抱他的腰,低聲道:“弦哥……你不必再為我苦惱。鄭大人鐵麵無私,豈會徇情?這樣也好,我本就是拜月使,不管從前是否身不由己,終歸是做了惡事,又怎能蒙鄭大人網開一麵,開恩赦免?”
盛應弦:“……”
他劍眉緊蹙,胸膛不住起伏,顯見是難過到了極處,心頭正道公理與多年情義,竟是激烈爭鬥之中,一時間難以決斷。
望著懷中她細密的頂發,他忽然想起少年時盛家村中種種。
在他於窗下讀書時,打開的窗子裡也曾露出過兩隻小小的丫髻。那丫髻的主人仿佛渾然不知自己的頭發已經出賣了自己,悄悄蹲在窗下,再一點點站直;在他那方看來,那小小的、綁著絲帶的丫髻一點點升高起來,再來是小女孩飽滿的前額、大而明亮的雙眼……
然後就停了下來。
因為她的身高,即使全部站起來,也隻能讓她在他的窗子裡露到鼻子為止。
那雙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盯著他,看著他麵前攤開的書、桌上寫滿字的紙,甕聲甕氣地試探著問——
“弦哥,你現在有空聽我背書給你聽嗎?”
他便會含笑放下手中的毛筆,托著臉問她道:“你今天學了一些什麼?”
她就把自己的嘴巴藏在窗台後麵,嗚嚕嗚嚕地背詩給他聽。
有時候是幾句四書五經裡的名句,有時候乾脆是一首詩。
而《西洲曲》,正是她第一次在他麵前背出那麼長篇的詩詞。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她說到這裡就會停下來,鬱悶地說:“為什麼要把折梅寄到江北去?折梅做錯了什麼?”
他哭笑不得,一時半會兒卻又跟她解釋不清,索性沿著她的思路往下哄騙她道:“沒有,沒有。你瞧,這裡就是江北呀。折梅已經在江北了,不會再被寄出去了。”
她滿意了,於是繼續往下背:
“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然後她又會停下來,低下頭拉扯著自己的衣服,鬱悶道:“折梅今天穿的不是杏紅色。”
完全不懂少女心的小少年盛六郎隻得又安慰她:“沒事,沒事,你的頭發像烏鴉一樣黑,就跟詩裡寫的一樣!”
可是這一次小姑娘很不容易被他蒙混過關了,她嘟著嘴狠狠瞪他一眼。
“弦哥才像烏鴉一樣黑!折梅才不是烏鴉!”
小少年盛六郎隻好胡亂岔開話題。
“……呃,那個……你不關心一下‘憶梅’嗎?上一句可說了,‘憶梅下西洲’,按照你的理解,這就是說,這個‘憶梅’去西洲了……”
小小折梅這才高興起來,得意道:“我知道我知道!‘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
在這一遞一答之間,年少的時光就如同水一般流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