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亦是對著自己記憶裡的薛霹靂與謝瓊娘在說:好, 我帶你走。
假如他們一直都是那位出身殷實人家、頗富俠義之心的少爺薛霹靂,以及與他青梅竹馬定下親事、還一道去了“仙人之降”慶典祈福,回家就好好地成了親的未婚妻謝瓊娘,該有多好?!
或者他們也可以是偏遠小鎮上的平民百姓阿炙與瓊娘, 他的母親早逝, 他作為幼子也可以分家出來過活, 無需她去侍奉公婆,低聲下氣;白日裡他出去做活來養活她, 她呢,她可以在家裡做些她想做的事情。
他們明明可以演繹一千一萬種不同的結局, 但最後在現實裡,他們的結局卻是最糟糕的一種。
小折梅猛然從座位上長身站起!
因著這個突來的動作,她頭頂的步搖冠上, 花樹和流蘇驀地搖晃起來,葉片與白珠相撞, 發出輕微的簌簌響聲。
但是小折梅沒有去管那些。
她看上去震驚極了, 甚至短暫地忘記了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就如同今夜他第一眼看到她時,她所擺出的那樣——而是驚異地睜大了雙眼,呆呆地盯著他。
他也目不轉睛地緊盯著她看。
今夜他依然穿著緋袍,但並不是那一身官服。他敏銳地察覺到每次他穿官服的時候,她看著他的視線都要更熱烈一些;他不敢想這是因為她的何種趣味, 但他很願意在今夜也讓她的視線多停留在自己身上一些。
他們都穿著一身紅衣。堂上粗大的明燭燒得烈烈, 燭火發出劈啪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 小折梅忽而彎唇一笑。
“說什麼哪。”她輕飄飄地說道。
“要我一輩子東躲西藏,在窮鄉僻壤過那種男耕女織的生活嗎?我不乾。”
仿佛有什麼深幽而明亮的光芒,從她的眼眸裡慢慢黯淡了下去,消失了。
她輕輕地晃了一晃腦袋。這個動作使得她發頂簪著的那頂步搖冠上的花葉和碎珠相互搖晃、碰撞起來, 發出簌簌的細碎響聲。
“所以,多謝你的好意。不過,我是不會離開的。”
她的目光越過了他、越過了整間廳堂,飄向窗外,仿佛正在注視著無垠的夜空。
“……這一場人間繁華、萬裡富貴,我無論如何,也要抓住。”
他聽見她仿佛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盛應弦垂下視線,默默無言。
正在此時,窗外忽而傳來“砰——咚”的一聲巨響。
盛應弦:!
他們幾乎同時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盛應弦大步流星地走到那扇窗邊,伸手一推,就將窗子推開了。
而此刻,焰火在夜空中綻放得正是盛時。
盛應弦放下那隻推窗的手,察覺到身側有一陣微弱的氣流浮動——是小折梅,她也來到了這扇窗邊,他的身邊。
“……原來,這就是‘東風夜放花千樹’啊。”他聽見她輕聲喃喃道。
盛應弦:“……嗯。”
他忽然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什麼可說的。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有此一刻,她身著嫁衣,依然站在他的身邊,兩個人一齊仰望著窗外夜空裡的焰火……
那已經很好。
他沒有懇求她義無反顧地跟著他一起逃走。她也沒有懇求他拋下一切家國大義,從此跟她浪跡天涯。
他們心裡都明白,那一切至此已經都是不可能之事。
即使他再願意用自己的官位、前途與功勳去換回她,也隻是一種奢望而已。
北陵陳兵邊境,蠻族虎視眈眈。不是她去,也是彆人。不會有任何例外,也不會有任何恩典。
他真恨不能親赴邊關,以身代之。即使是將此身拋擲在戰場上,也比安坐京中屍位素餐、躲避在一介年輕女郎的裙裾之後受她的恩惠照拂,要好上一萬倍!
但是他心裡很明白,永徽帝素來平庸無能,又已經被長年的病痛消磨了所有的銳氣,甚至無力彈壓杜家,任其壯大……
若不是小折梅與那位末代皇孫趙如漾,借著“天南教”之名聯手做局,一道將杜家拖下水,打了他們一個猝不及防,又順理成章地將這絕好的良機和把柄一道送進被彈壓得很厲害的張皇後一脈手中去,那麼今日的朝堂之上,說不定還是杜家勢大,連中宮皇後、嫡皇子仁王等人都要退避一射之地。
被永徽帝當作心腹任用多年,他其實也算了解永徽帝。
永徽帝是那種自己設計,三年不成的人,不過一旦有人將絕好的機會遞到他手中,他自是也不會拒絕,反而還會順水推舟,收取好處。
他不是不厭惡杜家,因為杜家之煊赫跋扈,已經影響到了他本身的利益。但他自己設計不出這樣不發一力,就將杜家手中的好處全數收攏回自己手中的絕妙圈套來。
讓彆人來獻計,來設計,他也不見得完全放心信任對方;隻有像“天南教”這樣和杜家捆綁已深的、杜家自己的盟友反水,乾淨利落地自斷一臂,並把一切利益都全盤奉上,永徽帝才會放心笑納。
也因此,倘若盛應弦現在在他麵前跪下請戰,說自己願意赴邊關率軍迎敵,不破北陵終不還的話,永徽帝不僅不會相信,而且還會大起猜疑。
他會想,盛應弦的未婚妻本就是“長安繪卷”的擁有者,他的父親又一直轉著念頭要找到“末帝秘藏”,若再把節製邊軍之權交給盛應弦的話,那根本不用其他人幫忙,他們一家子就能直接改朝換代了!
盛應弦在口中嘗到了苦澀的味道。而他甚至不知道這種苦澀該如何消解。
窗外的夜空中發出最後一聲“砰啪”之聲,絢爛的焰火在黑暗的夜幕中漸漸化為無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