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 二〇二·【第三個世界·西洲曲】·100^……(2 / 2)

當最後一個光點也在夜空中消失之時,盛應弦忽而感覺到,身旁的小折梅轉向了他。

他下意識也轉過身去。

隻見小折梅向著他伸出了一隻手。

不知為何,無需多言,他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亦伸出一隻手,牽住她的那隻手。然後,他們一道,並肩慢慢向著廳堂內的正座上走了過去。

邁步之間,他們的紅色袍擺互相擦蹭,發出沙沙的輕響。

當他們並肩走到正座前之時,他們幾乎同時停了下來,彼此對望了一眼。

廳堂內燈燭熒熒,映照得小折梅發頂的步搖冠流光溢彩。

然後,她從他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上前一步,轉過身去,穩穩地坐回了那張椅子之上。

她的裙擺隨著她的動作而輕飄飄地墜下,在她的腳旁散開。她的寬袖舒展,落下來壓在了她繡著鸞鳥與紅梅的裙裾之上。她的十指纖纖,略微從袖口伸出一截,交疊起來安然擺放在她的膝上。她的背脊挺直,麵容端莊,發頂的步搖上,流蘇甚至都沒有怎麼晃動。

這一刻,曾經在湖中蓮舟上踏波起舞、含情流眄的天女離去了,重新化作了高堂之上眉目端嚴、卻冰冷無情的陶偶。

“盛如驚。”她的聲音聽上去也似帶著一絲寒意,如落入冬日寂靜深潭的水滴。

“如今,你我恩斷義絕,念在從前的一絲情分上,我亦不欲你受著蒙蔽離去。”

她道。

盛應弦猛地抬起頭來望著她。

但她卻已半闔上雙眼,麵容上毫無表情。

“在從前那些日子裡,即使假意與你親近,但沒有一刻,我後悔過對盛家下手。”

“即使‘問道於天’私印的下落我本就知情,即使‘長安繪卷’根本就是在我手中,看著你徒勞奔波、被連累下獄,我亦無意於暴露底牌,消解你的牢獄之災……”

盛應弦:!

屋內燭火搖曳,有跳躍不定的光影,落在她冷漠端肅的麵容之上。

“之後的每一步,都是我算計好的。何時暴露私印之下落,何時拿出‘長安繪卷’,何時透露出繪卷之秘密……這一切,都在我的計劃之中。”她道。

“而現在,無論是當朝皇帝也好,你的父親也好,永遠不會有人知曉‘末帝秘藏’的真正地點。——我當初告知當今皇帝的,不過是當初埋藏時,刻意布下的、迷惑世人的假藏寶之地而已。”

“曹孟德尚有七十二疑塚,何況末帝秘藏乎!”

盛應弦:!?

紀折梅緩緩睜開眼睛,那雙幽深的黑眸直視著他,竟似深不見底。

“嗬,雲川衛指揮使盛如驚,也不過是浪得虛名!愚忠愚孝、假仁假義之輩,何德何能與我同立一處?!你且去罷!”

她說完這幾句殘忍至極的話之後,竟是又半闔起了雙眼,不再看他,亦不再言語。

盛應弦:!!!

他呆呆地佇立在她的麵前,就那麼看了她很久。可是她就如同一尊已然靈魂出竅的偶人那般,不言、不笑、不動,似是已經完全沒有了與他說話的興致。

終於,他活像一個木偶那般,僵硬地移動了。

先是慢吞吞地轉過身去,再是邁開腳步,一步、兩步……

他僵直著背脊,移動的身影簡直就像是僵硬木然的偶人那般,身軀也隨著左右腳的轉換而來回晃動著,走得歪歪斜斜。

但端坐在堂上的紅衣女郎自始至終都沒有睜開雙眼,再看他一眼。

盛應弦在門旁停下,再一次回頭,將目光投向堂上端坐的紀折梅。

和剛剛他離去時一樣,她端坐如儀,紋絲不動,仿若已經入定了一般。

盛應弦久久地凝望著她,但她始終一動也不動。

最後,他長長地歎息出聲,終於轉過身去,掀起門簾,欠身跨過門檻,走了出去。

門簾在他身後落下,終於將他們兩人阻隔為兩個世界。

盛應弦重新踏上那段建於水上的曲折回廊,他緩緩而行,轉過一個又一個彎。

《西洲曲》詩中有雲: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

他驟然在橋上停下,回望著那間殿閣。前塵往事一瞬都湧上心頭。

可是誰知,走著走著,他們就在歲月裡走丟了。再也找不回來。

或許從一開始,他們就隻能落得今天這般結局。毀家之仇,弑親之恨,誰能輕易釋然,誰能最終原諒?

他不知道他們從前的半生是不是一場笑話。但是他知道,有些傷痕一旦造成了,便永遠無法彌補。即使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即使他還能如期迎娶她入門,他也無法再賠還給她活生生的慈愛的父母。

當他佇立在那裡許久,卻始終沒有看見她的身姿或麵容有一絲更動——她闔目端坐,不再看他一眼。如此決絕,像是一種告彆。

某種深深的惆悵,混合了無可奈何的憤怒,慢慢湧上來咬齧著他的心肺,令他痛楚難當。

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個還不能完整背出《西洲曲》的小姑娘,被夫子責罵了,就委委屈屈地來找他,被他溫言哄得破涕為笑,於是一蹦一跳地追在他身後,走在江北春色滿眼的原野裡,手裡握著一束五顏六色的野花,童聲清脆、磕磕絆絆地背誦著:

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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