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 他咬咬牙,在確認了謝九真的因為高熱陷於昏睡之中、不可能察覺到他在做什麼之後,打開了自己的芥子袋。
他那時手中剛好有一樣寶物, 名喚“千人麵”,是一張薄薄的、類似於人/皮/麵/具一樣的寶物, 覆於麵上,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人的外形——除了五官、麵容、身形之外,還有發色、膚色等等諸般特質。
那樣寶物嚴格地說起來都不是他的, 而是人情往來的一樣重禮——竺法寺昔日曾經欠下中洲第一大城昭京之城主的一個大人情,那時昭京的少城主便動用了這個人情, 托他將“千人麵”帶往東洲定瀾城, 贈予定瀾城主唯一的愛女, 作為求親的禮物。
所以他當時擅自動用“千人麵”,要麵對的不僅僅是毀諾的自責與愧疚——他應承為昭京少城主遞送禮物, 卻監守自盜,搶先擅用——而且還要下定很大的決心。
因為他使用“千人麵”使自己幻化為一個普通書生的外形之後, 還要背著她下山進鎮子裡求醫。
擅動“千人麵”這樣的寶物,也不過是為了背她求醫。這代表了什麼,幻景之中的他仿佛從來沒有想過。
後來,她在醫館平安醒來了。他也沒有告訴過她, 他帶她入城求醫, 偽裝身份所用的“一點簡單的易容之術而已”, 實際上是用了“千人麵”這樣的寶物。
再然後, 當他到達東洲定瀾城,將“千人麵”交給城主的時候,一陣淡淡的難堪、尷尬與自責感浮現在心頭。但他將之壓了下去,沒有將途中發生的事情告訴任何人。
在幻景之中, 玄舒甚至還能體會得到那裡的“他”的一點心境。
幻景裡的“他”,甚至是害怕她發現這一切的。
就好像一旦她發現了他曾經為她也做過一些事情這個事實,有什麼難以回避、也難以無視的大事就將掙開籠柙,擺脫桎梏,一路奔騰而去,再也無法回頭了一樣。
在他眼裡,那雖然是此生未曾真實發生過的事情,但那些感覺與情緒,在夢境中都極其清晰,就好像真的有過上一世,也真的發生過這樣的事似的。
阿難與摩登伽女曾共度過五百世。五百世的耳鬢廝磨、朝夕相對、恩愛不離,到了這一世,卻依然陌生。
摩登伽女這一世亦不過是因為阿難英俊的外表與溫和的舉止而生愛慕心。從前那五百世的糾纏與前緣,沒有一絲一毫留在她的記憶裡,被喚醒過。
因此玄舒困於夢中,亦覺似是而非,似幻似真。
他在朦朦朧朧之中醒來,發覺自己的身軀終於輕鬆起來,亦不再受困於痛楚與高熱之中。
然後,他的頭腦也逐漸清醒,他發現了一件事。
……似乎他兩次陷入那似幻似真的夢境之中,夢見一些自己從未做過、卻好像十分真切地發生過的事情,都是在……向她求/歡之時。
他不曾經曆過這種事,亦不知道旁人在歡好時會不會產生同樣的幻覺或夢境;但他本能地想要抓住這個契機。
他醒過來,發現身旁的謝九早已離去,而自己狼狽不堪。
他撐著坐起身來,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方才掀開紅帳。
帳中那一股似蘭似麝的味道彌散而出,他下了床,四周找了找,終於在牆角的衣櫃裡找出了男子的外袍。
那外袍似乎是嶄新的,衣料也很不錯,唯一的問題是——它是正紅色的。
玄舒自幼就隻著緇衣僧袍,偶爾才會在法會登壇說法時披紅地盤金袈裟。但袈裟上有整齊的田相,將袈裟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並不像是此刻他披在身上這間紅袍一般,通身上下隻有豔麗的正紅色。
他將那襲紅袍裹在中衣外麵,低頭看了看,竟然有了一絲緊張之意。
他不知道自己穿這種俗世的衣袍是否好看。
不過想來謝九是不會在意的。
他在屋裡找了一圈,發現水缸是滿的,於是點火燒水沐浴,足足折騰了半個多時辰,才重新把自己打理得清爽整潔。
但謝九一直都沒有回來,隻有堂屋正中的那張桌子上放著兩包點心。
玄舒昨夜在毫不知情的情形之下著了道,深知這幻境的厲害,此刻見了那兩包點心,辨認了一下油紙包裝的外皮,感覺好像是昨日她從點心鋪子裡出來時手裡拎著的,卻也不敢造次,遂走出屋外,四下張望。
他這才注意到屋外的花樹。
那花樹似是形成某種陣法,遮擋了小屋前方的出路。但這座小屋背後靠著一座小山,屋旁還有溪流,溪中有魚,屋後種菜,看起來完全是一副世外桃源之景。
玄舒想要觀察一下更遠的地方,遂提氣想要躍上屋頂,但卻感到體內靈力滯澀,隻能跳到原先一半的高度就無以為繼,不得不下落。
他不知道這是因為自己還在不知不覺之際中了什麼彆的毒素,又或是這個幻境對修為有所限製。
他隻好依靠最普通的方法爬上屋頂,爬的時候還深感新奇。
他都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單純靠著手腳的力量攀爬至高處了。自從他十歲築基、十四歲金丹開始,雖然修的不是劍術,飛行時不便禦劍,但他自有飛行法器可用——是一隻小小的核舟,使用時拋到空中,以靈力使其變大,甚至可以在其中起居住宿。
但現在靈力受限,核舟也沒了用武之地。
玄舒不得不像個凡夫俗子一般,攀著窗框、屋簷、牆上的凸起,一點點攀上屋頂,中途還蹭臟了袍子的下擺。
他想起屋內的衣櫃裡,擺的都是顏色極其豔麗的衣袍,相比起來,正紅色已經是最正常的了。他如今蹭臟了袍子,恐怕明天就隻能穿那襲豔紫色的了。
他有點懊惱,抿了抿下唇,在屋頂上坐下,張望著遠處。
花樹上方飄蕩著一層隔絕視線的霧氣,霧氣的那一頭什麼也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