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金黃色的錦被之間,萬俟悠緩緩睜開眼睛。
“重紫,沐浴。”
“是。”
躺在漢白玉雕琢成的浴池之中,萬俟悠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
床笫之間,最合她心意的當屬杜行舟,乖順得像一隻淨白的狐狸,聰明又狡猾,和他在一起,時而儘興時而纏鬥,總有趣味。
可越是這樣,她反而會想得更多些。
“重紫。”
“陛下有何吩咐?”
“按照舊例,杜行舟走的時候拿走了茉莉銅牌,對吧?”
“是,陛下。”
“明日將銅牌收回來。”
重紫自然應下。
比起一個她總看不透的“男寵”,杜行舟還是好好當他的通政司正使吧。
以後要是有合了她心意的男人,隻管養在床笫間好了,也不必再派出去做官。
若是他們想要做官,她不會攔著,隻是這龍床也不必上了。
朝堂上的事已經夠累了,陛下也已經過了跟那些男人們猜心思玩情趣的時候。
如此又過了幾日,萬俟悠除了處置一般政務之外,還每日與親近朝臣商量如何能在“納妾”一事上立法設限,男子要判奸|淫是極難的,還得再加些規矩才好。
唐杏子和藍
幸娘都被判了秋後處決,萬俟悠讓人在彭州建了一座女子學府,名為“新桃書院”。
陳金銀在奏疏上寫唐杏子知道此事之後對著繁京的方向磕頭磕到了頭破血流。
萬俟悠看著,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將這封奏疏收起來。”
這是一刀自下而上劈向她的刀鋒,她得記得這一刀,不能讓塵煙雲霧將它劈出的那一條縫隙輕易遮掩。
大朝會上,她正高坐在龍椅上聽著一群大臣討論今年的春耕,忽然見一人跪在了外麵。
片刻後,重紫無聲走了過來。
“陛下,聞太傅有奏疏呈上。”
“讓人進來。”
女子捧著一封奏疏,恭恭敬敬低著頭走了進來。
萬俟悠卻忍不住起身。
這女子是國子監主簿百裡婦行,今日,她的身上披了麻衣。
“啟稟陛下,微臣養母,大啟太傅聞初梨,已於昨夜去了,她臨終前寫下奏疏一封,令微臣呈與陛下。”
重紫轉呈奏疏的動作都比平時要小心許多,萬俟悠拿起那封奏疏深吸了一口氣,才打開。
“臣聞初梨生年八十有六,曾於宮闈做女官,又在朝堂成公卿,如今病骨支離,老朽不堪,卻有世事難解……”
“各位臣工。”
寂靜的大殿之上,穿著一身金色衣裙的陛下緩緩走了下來。
“聞太傅的奏疏,上有十問,朕今日代她問問諸位,爾等都是世上賢達,想來,能替太傅解了一生所惑。”
“第一問。”
“聖人著書立說,教人忠孝廉恥,教人為君之道,為臣之道,為人之道,卻無一字是給女子,女子之忠,換不來高官厚祿,女子之孝,換不來家業承繼,女子之廉,沒有寸土傍身,女子之恥,卻總在世人嘴中任意謗毀。父不仁,女之恥也,夫不賢,婦之恥也,兒不孝,母之恥也,何解?”
萬俟悠看向了站在最前麵的宰相,接著是他身後的各部尚書……
“第二問。”
“天綱人倫,皆說女子不可淫,卻許男子三妻四妾,貪花好色者為男子,世人讚其秉性風流,不說其性淫不堪,何解?”
“第三問。”
“第四問。”
議政殿裡針落可聞。
誰也沒想到,持正守禮,一生中最出格之事就是現身外朝,扶持陛下登基的聞太傅,竟然能問出這麼多在世人眼裡不該問的問題。
這哪裡是在提問?這分明是在讓天下男人、數千年經學之道難堪!
捏著薄薄的奏疏,萬俟悠的臉上卻有了笑意。
聞初梨的一生有過許多的刺,她原本想將那些刺都帶到土裡,就像是一棵枯死的梨樹那般吞藏下自己的全部過往風霜。
可為了那些會在某個春天萌發的種子,為了那些千百年後可能才會開的花,她把這些刺一根一根地拔出來,猶如自己的骸骨一般擺在了世人的麵前。
她是在
問世人,又不隻是在問世人。
或許,她隻是希望能有後來者如她今日一般地問上一問。
問問為什麼女子不被允許讀聖人之言、行聖人之道,卻又被人羞辱,問為什麼天下間的綱常倫理為什麼重男抑女。
問問這個世間為什麼這般的不公平,世間的女子隻是想跟男人一樣,卻這般的艱難。
“第十問。”
“田間壟間,從不乏女子操持農事,世人卻總說女子力弱不堪,因此而不分其田地,若女子果真不堪,世人何必爭相娶妻,又要女子操持家事,又要女子耕耘田畝,又要女子生兒育女,又要女子伺候翁姑?若女子果真不堪,七出之條之中懶惰之言又是何解?一女子,可受翁姑之訓、可受家事之繁、可承耕耘勞作之苦、可忍生兒育女之痛,偏偏不可分得田地。此事何解?”
何解?
何解?
自然是因為天下間的男子沆瀣一氣,將女子視作己身之財物,又怎容許她們自有土地田畝?
在陛下的目光之下,有大臣轉開了目光。
陛下在幾州之地重新均分土地之時分給了女子,他們這些身在繁京的世家豪族唯恐此事有朝一日會輪到他們頭上,可實在是給那些均田官吏使出了不少的絆子。
甚至就在此時此刻,還有人的笏板上寫著參奏越知微等人的字句。
萬俟悠看著他們。
他們卻不敢看著此時的陛下。
“諸位如何看這十問?”
“陛下,臣以為,這是聞太傅的肺腑之言,隻是許多事體並非可一蹴而就,聞太傅一生操勞,臨終之時有些牢騷……”
“牢騷。”
萬俟悠精準地抓住了他話裡的字眼。
“在你看來,這是聞太傅的些許牢騷,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朕說的可對?”
隱隱的雷霆之怒藏在陛下平靜的麵容之下。
剛剛說話的大臣連忙跪地。
“陛下,臣並非是說此言全是牢騷,隻是聞太傅她……”
“你不必說了,朕聽你現在的話才是牢騷。一些,不滿與女子同朝的牢騷,一些不願意站在朝堂上聽見女子說話的牢騷,一些……不想看見一個女子為陛下的牢騷。”
“陛下!臣絕無此意!”
陛下笑了。
她揮揮手,立刻有禁軍上前,將人拖了下去。
“朕知道,你們在想什麼,就算朕當了皇帝又如何,這天下終歸是你們這些男人的,土地在男人手裡,道理在男人手裡,女人,也在男人手裡,隻消朕哪一日去了,什麼朝堂上的,什麼書院裡女子,什麼站在你們麵前的女子,你們終會將她們一一打掃乾淨。古往今來,無數皇帝,朕,不過是其中一個異類,就算掌政幾十年,這天下也早晚回到你們想要的正軌上。所以啊,太傅的遺言,你們當做是牢騷,朕修改政令,你們也覺得總會有一天改回去。”
萬俟悠環顧四周。
“你們想的都對。”
短短幾個字,嚇得滿朝文武跪在了地上。
“陛下,臣等絕無此意!”
萬俟悠回以冷笑。
她問聞初梨怎麼選種子,聞初梨就把自己變成了種子。
一身清名,一把老骨,她真的都不要了。
千百年後,若是她們所做之事都湮滅成塵土,在史書上,她們君臣二人大概就是一對昏君佞臣。
“國子監、太學、各地書院、各地學政衙門前麵,把這‘十問’刻碑立在那兒。”
這、這是要直接對著天下讀書人的臉去抽啊!
有大臣抬起頭,可想起剛剛被拖走的那個,他又閉上了嘴。
“天下人都可以來答這十問,沒關係,朕替太傅等著。”
金色的裙角從光滑的石磚上緩緩劃過。
“對了,朕打算立儲。”
走回到龍椅前麵,萬俟悠笑著轉身,落座。
“朕至今沒有孩子,也不打算生孩子,宗室裡所有十歲以下的女孩兒都送來繁京,朕會從裡麵選一個皇太子。”
“陛下!陛下!”
這下連老臣們都跪不住了。
“陛下三思啊!”
“對了,朕說的宗室,包括各位郡主,你們明白吧?”
元戎七年。
掌握國祚至今十餘載,陛下終於顯出了她的剛愎和專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