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章 姑娘請披黃袍(三十八)(1 / 2)

先到劍南,後到泯州,大啟的朝臣們在離開繁京後的日子裡很不好過。

因為陛下的輦車是半夜偷偷走的,絕大部分朝臣得了消息之後才開始匆忙追趕聖駕,一路上有流亡的百姓、被逆賊擊潰的亂軍,就算聖駕走得不快,他們追趕的也極為辛苦。

缺衣少食,人禍叢生,對於很多人來說,南逃的一路他們把這輩子沒吃過的苦都吃遍了。

比如禮部的膳部員外郎李方亦,作為一個六品小官,他拖家帶口投奔朝廷的一路被打劫、被盜竊,還丟了個孩子,死了二個家仆一個妾,快到劍南的時候他想吃碗粟米粥都找不到,隻能把自己才十八歲的愛妾也賣了。

結果他親自提著換回來的粟米去找自己的家人,卻發現他的奴仆卷了他僅剩的家財跑了,甚至連官服官綬都帶走了。

隻剩下他的老父親倒在地上痛罵奴仆的忘恩負義。

李方亦悲從中來,寫了好幾首詩來哀悼自己命運的不幸。

“早知如此,還不如留在繁京投了那晁勇。”

話是這麼說,讓他轉頭回繁京,他也沒有這份勇氣。

到了劍南,劍南的日子也不好過,一個原本不算繁華的州府如何能容得下幾萬、十幾萬人陸續逃命而來?

有人說劍南城外梅相發威殺了些謀逆之人,可到底如何,影影綽綽沒人能說得清楚,隻知道幾日後聖駕就繼續南下往泯州去了。

李方亦到處打聽消息,一會兒聽說那逆賊晁勇封自己為大燕安天下皇帝,一會兒聽說逆賊竟然封了寧國公是“一字並肩王”,一會兒又聽說那逆賊願意與寧國公分天下共治,過了兩天,消息已經傳成了那逆賊願意自己隻當一個王爺,把天下共主讓給寧國公。

這些消息每日都在磨滅李方亦繼續南下追隨朝廷的決心。

好在,在他放棄朝廷之前,朝廷先對他伸出了手。

梅相派人在劍南收攏朝臣,給他們吃喝衣裳,還能把他們送到泯州。

到了泯州,李方亦才知道如今的朝堂已經是梅相一人專斷之地。

那邊逆賊在繁京跟各路節度使血戰得沸反盈天,梅相在泯州也殺得不亦樂乎。

晁勇是一路血戰八方,梅相是關起門來打狗。

世家也好,寒門也好,誰敢冒頭就殺誰,想要跟逆賊議和的,殺,想要趁機作亂的,殺,想要彈劾各路節度使,指揮戰局的,也難逃一死。

繁京捷報傳來之時,因為前麵的人死的太多,李方亦已經成了光祿寺少卿。

可以這麼說,當時的朝臣們連自己該不該高興都不知道了,想要咧嘴歡慶都要看梅相的臉色。

等到梅相突然去世,群臣中的一部分如同綁住了嘴的鴨子一下子掙脫束縛,嘎嘎嘎嘎叫個不停,都吵著喊著要給梅相定罪。

高坐禦座的陛下沒有吭聲。

站在下麵的李方亦心中不禁發涼。

梅相有雷霆手段,卻是穩住了風雨飄搖的朝堂,

她就算專斷弄權,卻沒有家私更無親眷,就算有些爪牙、同黨之輩,這天下又有哪個權臣是孤臣?

分明是把一條命都舍給了大啟,力挽狂瀾於亂世的能臣,在這些人的嘴裡已經成了妖魔邪物。

陛下竟然還坐視不管?

就在李方亦為梅相生出些唇亡齒寒之想的時候,數千黑甲精兵到了泯州。

是來迎陛下回繁京的平盧軍。

平定了逆賊晁勇的寧國公要繼續剿滅逆賊殘黨,隻派了麾下大將葉嶸來迎回聖駕,沒有鑾駕,沒有二十六匹馬拉的車,沒有天子儀仗。

但是那些剛剛還喊著說“梅舸對陛下言行不敬”的人卻連個屁都不敢放。

回繁京的一路也不好走,平盧軍說迎回聖駕,就真的在隻迎聖駕,其餘的朝臣都要自己自備車馬,帶著乾糧上路。

身為光祿寺少卿,李方亦時常在禦前伺候,很是看到了許多說給彆人聽彆人都不會信的奇景。

比如陛下要重賞來迎他的女將軍葉嶸。

葉嶸卻說她效力於寧國公牙帳,未得軍令不敢領受皇恩。

李方亦眼睜睜看著陛下的臉從紅轉青。

又比如陛下寫了聖旨要賞賜寧國公。

葉嶸卻說她奉命護送陛下,為了不讓人以為寧國公挾製陛下,不能讓平盧軍替陛下傳旨。

可陛下因為記恨金吾衛聽從梅舸號令,早在平盧軍到了泯州之後就事事仰賴平盧軍,此時又去哪兒找不是平盧軍的人來替他傳旨?!

李方亦回憶自己死了的兒子和背叛自己的家仆,才把笑給憋了回去。

行行走走,回到繁京,當日聖駕從朱雀門離開繁京,此時大開門迎接聖駕的,也是朱雀門。

朱雀門外刀劍林立,黑甲森然,是剛剛橫掃了天下的平盧軍。

在列隊的正中,一個女子騎在黑色的駿馬之上,身上穿著一身紫色的麒麟繡袍。

七月的繁京濕潤多情,一如從前,閉上眼,假裝自己未曾離開,好像還能從風中嗅到淡淡的茉莉花香氣。

李方亦卻在寧國公驅馬上前的時候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洗不掉的血腥氣,浸滿了繁京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塊磚牆,亦在這個女人的身上。

這個看起來隻是有些清瘦,甚至帶著些文氣的女人,她走到今日,仿佛是從屍山血海裡步步行來。

行至禦駕之前,女子翻身下馬。

幾乎是同時,輦車上的陛下從車上掙紮著下來,搶到了女子的麵前大喊:

“卿,大啟之恩人呐!”

陛下都這麼說,臣子又能如何?

李方亦連忙跪下,卻不小心看見了寧國公臉上的笑。

“陛下言重了。”

“若非得卿,朕愧對天地,愧對先祖!”

陛下言辭懇切,李方亦卻一直記得寧國公剛剛的笑。

仿佛冷笑。

接下來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場表演,陛下要拉著寧

國公同乘輦車,國公婉拒,陛下要和國公一起進皇城,國公婉拒,議政殿大門大開,穿著簇新龍袍的陛下坐回禦座上,下旨封寧國公為宰相、太子太保,又加封上柱國、襄平郡王。

群臣都高呼陛下聖明,唯有一直低著頭領受賞賜的寧國公、不對,是襄平郡王一直沒有說話。

“陛下,聽聞宰相梅舸身故於泯州,不知她的身後事,陛下有什麼打算。”

驟然聽到“梅舸”兩個字,朝堂上頓時安靜了下來。

李方亦看向禦座,雖然隔得遠,他也能看見陛下的臉色和剛剛不同了。

梅舸,滿朝文武默認了她是罪人,恨不能將這數年來所有的倉皇和失敗都堆到她頭上,在剛剛回到繁京的時候,沒人想聽見她的名字。

孟月池微微抬起下巴,她的目光從一乾朝臣的臉上掃過,最後落在了禦座上。

“陛下,‘文正’二字,微臣覺得正和了梅相的風骨。”

她仿佛在建議。

卻絕不是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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