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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尚有餘溫 簾重 8041 字 24天前

農家樂裡的服務員們知道,老板非叔在六個月前領來一個骨瘦如柴的高個子小姑娘。原本以為是要她當服務員,但最終,她主動進了最苦最累的廚房。極其沉默寡言,戴著口罩,滿身的柴火味。

張嬸是寡婦,對大廚有那麼點意思,有時候在廚房裡說幾句帶顏色的笑話,但自從賀嶼薇來了,大廚的目光就總在纏繞在她身上,如今,連兒子也盯上她了?

張嬸對賀嶼薇的不滿更加多了,她一把拉過兒子:“可不能喜歡她。你讀的可是響當當的大專,這個丫頭好像連高中都沒讀完,初中學曆。你比她大十幾歲呢,帶回村,我在街坊領居前怎麼做人?”

小張對著母親很不耐煩:“咋了,管那麼多?”

張嫂一眯眼睛,把嘴唇靠近兒子:“聽說她家裡人被抓進去坐牢,城裡還有仇家。否則怎麼會躲到山裡工作?還有,非叔對她……”

前方的賀嶼薇正好轉過身來,她看著後麵緊緊盯著自己的母子,嚇得肩膀一抖,隨後像是下定決心:“不好意思,那個,我今天能先下班嗎?”

張嬸陰陽怪氣地說:“彆問我啊,我又不是老板。你問老非去!”

賀嶼薇低垂著眼睛。

農家樂的服務員是每周單休。但是,張經理的排班表可能出了什麼問題,她已經一個月都沒單休,總是在不間歇地工作。今天早上大廚叫住她,讓她問問張經理怎麼回事……

可是,和彆人交流真的好麻煩。她想,還是悶頭乾活更輕鬆。不過,提早下班總是可以吧?

賀嶼薇想到這裡,便再次執拗地重複了一遍那句話:“我今天要提前走。”

暖色燈光下,女孩蠟黃的臉也仿佛帶了點血色,巴

掌大的臉,那抹筷子抽打的紅痕像突兀的胭脂,一雙眼睛仿佛隻要哭起來就會滔滔不絕如同江水般,惹人憐愛。偏偏那個年輕小姑娘總是低頭看著腳下,平常連個完整的話都擠不出來。

張經理剛剛目睹客人用筷子砸賀嶼薇臉的場景,他自己是肇事者,但又膽小怕惹事,也沒敢製止對方,此刻試探地說:“你是不是和剛才那桌的認識啊?”

賀嶼薇沉默了會,終究“嗯”了聲。

“幸虧如此。我還擔心呢,他們要是讓咱們賠一瓶茅台可怎麼整啊?世界上沒素質的人可不少。你在廚房裡挺利索,怎麼一到外麵就誤事。做事麻利點,布個菜又不是難事。手上有活,誰叫都不能回頭。你那點工資,賠不起茅台。唉,以後就多在廚房待著吧。”他說了一堆沒用的話。

“是。”

“剛剛叫住你的是什麼人?”

賀嶼薇沉默片刻:“曾經一起念書時的同學。”

她怎麼會和有錢人讀相同的學校?張經理對這話半信半疑:“那還挺巧。行吧,你今晚先回吧。後廚的事不歸前麵管,大廚說讓你走你就能先回去了。”

母子倆說完就離開。

賀嶼薇自己站了會,轉身繼續走。黃色和紅色的燈籠照著腳下,在牆麵上掛有裝飾的乾辣椒和大麥穗的裝飾,很樸實的裝修。她用手指輕輕搔一下臉頰,剛才被客人用筷子的地方打過的地方開始發熱。

遲來的疼痛,她選擇漠然地忽視

回到後廚,大廚正在做最後的燒烤,招呼她串肉和翻麵,又說該準備明天早餐的食材。這麼一通忙乎,提前下班這事也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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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賀嶼薇從事的第一份工作,說不上喜歡,說不上討厭。

就像童年,大人指著商店裡琳琅滿目的玩具問她喜歡哪個,她的第一反應不是看玩具,而是抬起頭先掂量著大人的心情。

賀嶼薇的爺爺奶奶都是教師,對唯一的孫女是當理想中的大家閨秀培養的,日常規矩管得極嚴。再加上小女孩的處事方式也像蠶蛹,外表柔軟,實則細細密密的把全部內心包裹起來。如今,她更是活得像洞穴裡的影子,能不和陌生人說話就不和陌生人說話,最好是彆人把她一個人扔到深山老林裡,隻有這樣才能覺得鬆口氣。

既然是洞穴影子,就又難免透露幾分陰沉,同齡人對她敬而遠之。

農家樂的服務人員不多,每個人身兼數職,員工雖然不多,關係卻頗為傾軋。賀嶼薇在後廚主要是打荷,她最初連切土豆絲都不會拿刀,傷了好幾次,被嘲笑女大學生作風。等那些人知道她連高中文憑都沒有,投來的目光就隻剩下輕視和懷疑。

結束今天後廚的工作,賀嶼薇沒有回員工宿舍。她提著放在灶台邊上的棗紅色塑料袋,裡麵裝著紙錢和打火機,獨自走兩公裡,來到一個十字路口。

今日是爺爺奶奶的忌日。

小小的打火機,在黑暗中輸送給冷空氣光明和熱量,再把她腳下簌簌騰飛的黃色紙錢點燃。

賀嶼薇抱著膝蓋,凝視火苗,她的臉、手心和眼睛卻沒有被映照出一點點溫度。

回到宿舍已經半夜,舍友麗麗翻了一個身,不滿地嘟囔什麼。賀嶼薇以為吵醒對方,她小聲道歉。被子是化纖的,薄而冷,她把頭埋在被子裡,小心地打開手電筒。

光束照著枕頭邊的英文字典,字典的紙張很薄,上麵寫著三個巨大的英文字母:whv。

working?holiday?visa,打工簽證,目前有兩個國家對中國開放,分彆是新西蘭和澳大利亞。

18歲到31歲都可以申請這個簽證,但,一生也隻能申請一次。

新西蘭的要求更低,要求申請人持有高中文憑。賀嶼薇在臨睡前最後一秒,模模糊糊地想到餘哲寧那張溫文的麵孔。他肯定能申請這張簽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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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七點,麗麗的手機鬨鐘就響了,她按了三次,才懶洋洋起來。

農家樂提供住宿,賀嶼薇和另一個單身女服務員各自住一間房,但前段時間屋頂漏雨,麗麗到她的房間裡暫住一個月。

麗麗是這裡最時髦姑娘,愛打扮還愛吃愛打扮,是農家樂裡唯一擁有iPad的人。但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很討厭賀嶼薇。

中午吃員工飯的時候,麗麗總當著其他人的麵,誇張地學著她走出浴室後因為接觸冷空氣而微微哆嗦的樣子,又評論說她身上泥巴多,需要多洗澡。

門重重的響一聲,麗麗出門了。

賀嶼薇翻個身,她把腳下涼掉的熱水袋挪出去,繼續在被子裡蜷縮著手腳,昏昏沉沉還沒睡多久,突然再被人掀開被子。

麗麗叉著腰站在她麵前。

“幾點了還睡?”

她身後的表,顯示著七點二十。

賀嶼薇輕聲說:“我想著多躺一會。”

“喲,昨天大半夜回來的?乾嘛去了,去見男人吧?不對,你要是有男人,也不會連一件人穿的衣服都沒有。來這裡也是領工資,能不能掏錢買個手機?真的煩死了,你知不知道彆人找你每次都要托我來帶話。知道自己給人添多少麻煩嗎?”

“……麻煩你了。”

“非叔說有事找你。”

“我現在起來。”

“他來找你乾什麼?你倆不是親戚,但他怎麼招你進來?你是秦皇島那邊的人吧,按理說來北京的人不少,都進市區打工,你

怎麼躲在這個山溝溝裡,彆是真的犯什麼事?算了,也不關我事。趕緊起來。這個月工資發下來後趕緊買手機,我不是你的傭人。你多為彆人想想,好吧。你可真是令人討厭!”

房間裡再剩下一個人,賀嶼薇身上更冷,原來,麗麗沒關門。她掙紮著爬起來,洗刷後簡單地把頭發彆起來,套上廚師的白色外套跑出去。

非叔是農家樂的老板,找她也沒彆的什麼事,就是問她參沒參加10月份的成人自考。要是考上,非叔可以資助她去學個會計專業,條件是她畢業後回農家樂工作。

賀嶼薇慢慢說:“我不大會算數,做會計也做不好。”

非叔誤會了。

“哦,你是不是也想當老師?女孩子啊還是當老師好,穩定,而且你家原本也是當老師的,也算書香門第。昨天是你爺爺奶奶的忌日?燒紙去了吧?”

今天天氣很好,太陽亮堂堂的在頭頂照著。他們站在戶外,清早的四周沒有人,顯得張叔的嗓音格外地大,喊山似的嗡嗡嗡,仿佛和她胸膛裡蟄伏的不安全感一起在交相呼應。

她鼓起勇氣說:“我,我想出國。”

非叔詫異地看著她,他再次誤會。

“你這個孩子,怎麼和麗麗住了段時間,就開始貪圖享樂?非叔我年收入都小一百萬,還沒出國呢,你現在就想出國玩?我這不是白白為你耽誤前途了吧,彆以為你是女孩子,就能揮霍時間!”

賀嶼薇被那種不容置喙的語氣噎住,她猶猶豫豫地說:“不是出去玩。”

“那乾什麼去?”

“……打工。”

非叔大聲說:“嗬!出息了啊,要去美國打工?是要申請那個什麼藍卡吧。小姑娘什麼都不懂,我跟你說,時代變了,以前去美國刷盤子都成為富翁,但現在中國崛起,你再去那裡刷盤子,這輩子就永遠刷盤子——”

話題越扯越遠。非叔是爺爺曾經的學生,又慷慨地提供給她這一份工作,此刻賀嶼薇能聽得出關心話語之外的不快和諷刺。

——申請一個工作簽證,去海外工作,賺外彙,對普通人來說還是接近虛無縹緲的一場夢。它未免太金光閃閃,美好得像一個驚天騙局。可是,她還是被打動了。大概因為網上說“這是普通人不需要進行暗箱操作就可以出國”的唯一機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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