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城夜(2 / 2)

過天門 唐酒卿 7240 字 3個月前

他抬出天命司,在坐的誰還敢置喙?彌城不比溟公嶺那樣的荒山野嶺,這裡到處都是爺。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了聲。等掌櫃的退下去,剛才講話的又說:“若不是……從前誰比得過咱們陶公的威風!”

小陶公一直在喝酒,似是心情極差。他長得其實還算清秀,就是太瘦了,有些脫相,又因為不高興,顯出幾分刻薄。

江濯了解這種人,他們最容不得麵子上受損,一旦受了委屈,總要從彆人那裡找回來。果然沒過片刻,就聽小陶公問:“這什麼曲子?”

旁邊的人說:“是《北邊行》。”

小陶公將手裡的酒一潑:“破調子,吵得人煩!彈彈彈,你這個醜瞎子真是討厭!”

那盲女無故被罵,慌慌張站起身。旁邊陪著的老人忙道歉:“實在對不住公子,咱們換首曲子。”

小陶公說:“《南皇聲》會麼?”

此言一出,誰都知道他是來找茬出氣的。因《南皇聲》是個彌城大曲,琵琶獨奏成不了。

老人苦道:“公子,這曲子怕是……”

小陶公猛地一摔杯子,罵道:“哪裡來的臭要飯的!我問你會不會,你隻管答會不會!”

那老人和盲女嚇得縮成一團,不住向他求饒。可他鐵了心的要拿他們發作——包廂就在跟前,這頓威風是向搶了他風頭的人耍的!隻見他指著老人和盲女:“好大的威風,連我的麵子也駁!連曲子都不會彈,你還要手指做什麼?來人,給她折了!”

左右兩側立刻有人站起身,江濯正飲完最後一口酒,把手裡的錢袋輕輕拋到老人跟前。四下的人都看過來,他眼尾的紅印灼灼,將身體一靠,眼裡要笑不笑的:“姑娘,老丈,我還要聽一遍《北邊行》。”

這夥兒沒見過江濯——他這人,任誰見過,都不會忘記。

小陶公臉上青白不定,突然轉過身,對著後邊站著的人狠狠甩了一巴掌,怒道:“你還發什麼呆?給我挖了他的眼珠,再剝了他這副皮!”

後邊的中年人挨了巴掌,終於回過神:“束魂!”

這是鬼師的咒法,能定住人身。可江濯不怕,他將折扇斜斜地插在腰間,拿起一根筷子。

中年人猛跨出兩步,身如鬼魅,這滿堂人都沒瞧清他是怎麼過去的,他朝江濯連擊三下!誰知擊擊落空,手掌要往回收的時候,胸口陡然一沉——隻見江濯就用那根筷子,使了招“拔鋒”!

堂內一眾鬼師轟然翻倒,屏風被那無形的劍氣掃斷了。聽得滿座鬼喊辣叫,剛剛還耀武揚威的,現在都抱頭鼠竄。那小盲女也很膽大,竟真給江濯彈起了《北邊行》。錚錚怒音催在心上,居然還有幾分豪邁。

江濯踹翻一個混賬,再踹翻一個混賬。這群狗東西在桌子底下爬躲,小陶公死要麵子,到此時都沒忘威脅人:“你做什麼?!你敢碰我——”

他話沒說完,人已經被丟出了窗,從二樓摔在地上,大罵不止。江濯拿了他桌上沒開封的酒,喝一半,往下倒一半。他被澆得滿頭滿臉都是酒,氣得渾身發抖:“你、你!”

裡邊的包廂忽然開了,走出個穿白衣的——天命司的稷官是白衣。那人說:“這位朋友,出過氣了,便算了吧。凡事留一線,來日好相見。你知道他爹是誰?若是鬨得太不成體統……”

江濯最煩天命司的人,筷子一丟:“少教少爺規矩,滾!”

那人停頓一下,又說:“你有氣,我明白。我請你喝酒,好嗎?”

江濯哈哈一笑:“我的酒,從不跟天命司的人喝!”

音落,將酒壇照腳邊砸了個粉碎,真的半點麵子不給。那人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臉上終究沒掛住,道了聲:“得罪了!”

隻見堂內“嗖嗖”飛來數道冰棱,若不是江濯閃得快,便都釘在他身上了!他隻算薄醉,還知道輕重,光他一個人下山鬨事不打緊,可若連累了天南星,那真是不值當!於是把折扇一抽,點了聲:“喧罪!”

“喧罪”是音哨咒,一股極為刺耳的聲響會如同針尖,直鑽人耳。白衣稷官猛抽一氣,被紮得連退三步,心道好厲害的威能!等他再抬頭,江濯早就沒影了!

樓上的動靜引起街上人看,江濯還在喝酒。他一邊喝,一邊朝另一頭走,經過的眾人紛紛側目,那琵琶聲如影隨形。他轉過街角,酒壺已經空空。

“好酒,”江濯轉過身,舉起酒壺,搖了搖,“好酒!”

他偏愛替人出頭,婆娑門徒都有這個毛病,師父從不怪他們在外頭惹事,因為她自己也這樣。隻是江濯偶爾想起自己的劍,還有幾分留戀。

“劍沒了可以用扇,”他用折扇輕輕挽了個“無歸”,又對折扇笑,“還好你不嫌棄我……”

他邊說邊往後退,突然碰個門檻,沒留神倒了進去,“撲通”一下,正掉進個懷抱裡。江濯一愣,仰頭往後看。

這是個僻靜的酒館,門口正站著個人,不知道是不是要出去。這人個頭極高,江濯眨了幾下眼,都沒瞧見他的臉,隻能看見他的頭發。他——他墨發高挑,這沒什麼,可他頭發有些卷,鋪下來的時候,讓江濯想到某種疏懶休憩的猛獸。

江濯說:“這位朋友……”

這人單手撩起橫在彼此之間的簾子,露出臉來,江濯中指上的“紅繩”也是在這一刻,忽然發了威。那股刺刺的灼燙,從指間一路刺進心窩裡,好像要江濯牢牢記住他似的。他比外頭的所有人都俊朗,隻是眉間有點心不在焉,仿佛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直到他垂了眸,盯著江濯。

——再也沒比這個眼神更專注、更露骨、更危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