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驚劍(一)(1 / 2)

過天門 唐酒卿 11718 字 3個月前

第20章

江濯曾有把劍,名叫“不驚”,取自“卒然臨之而不驚”的不驚,是師父贈給他的,他愛惜非常。二十年前,他下山遊曆,在中州與雷骨門三戰,被“天下第一”的李象令打得落花流水。少年人氣性很大,輸了還不服氣,站在雷骨門門口,指天劃地:“以天為證,以地為憑!李象令,來日我再登門,必要……”

沒等他說完,天上驚雷乍響,紫光“劈啪”地追著他打,他也謹遵師命,拔腿就跑!這一跑幾個時辰,出了雷骨門的駐地,剛好來到一座臨山臨水的小城。

那時,天命司還沒有後來的風光,中州十二城俱受雷骨門的庇佑。江濯怕自己被李象令逮到,一入城,就脫掉火魚紅袍,換上黑衣勁裝,扮作一個尋常通神者。他本意在此休息兩日就走,卻在客棧裡聽說了一件怪事。

“要說這件怪事,還得先從咱們這座小城的曆史講起……想必諸位客官都知道,咱們這座小城,名叫仙音城。”

說書人是店小二臨時客串的,他把淨巾往肩頭一搭,範起的有模有樣。

“但為何會叫‘仙音’呢?這就又有一番說頭了。傳說那月神晦芒,是個喜愛笙樂,好聽仙音的神祇,祂常攜侍女山靈四處遊玩,有一天,祂途經此地,見這裡山水相依,美景如畫,一時間情難抒發,就地獨唱……

“這一唱可了不得!從此每到月圓之夜,這裡都有歌聲縈繞不絕,因這歌聲玲瓏柔潤,有助眠驅邪之效,所以近郊百姓如有風邪抱恙,都會到這裡來小住幾月。如此一來,咱們這仙音城在中州也算是個遠近聞名的宜居之地,但可惜,事情從一年前開始,忽然發生了變化。”

那店小二講到此處,連聲音也壓低了,似是怕被什麼東西聽見。

“起初誰也不曾注意,每到月圓之夜,城郊都有人家會丟失雞犬。一開始,那些失主以為是家舍附近有賊人潛伏,於是他們集結成隊,暗自商議,要在下一個月圓之夜把賊人當場捉住。

“很快,就到了月圓之夜,失主們按照約定,兵分三路,分彆埋伏在家舍周圍。他們一個個手持鋤頭,匍匐在地,就等賊人現身……那一夜,月明星稀,城郊安靜得出奇,連平時的蟲鳴鳥叫都消失無聲。他們等到月上梢頭,也不見賊人的蹤影。

“為首的裡長是個急性子,他懷疑是有人給賊人通風報信,便差使親信,要將其他兩隊人馬都喚回來,但誰承想,派去親信一進入密林小道,就再也沒回來過。裡長見左右等不來人,便抄起鋤頭,親自去找。他一進入小道,四下就黑黢黢、陰森森的,沒有一點光亮。

“裡長提著燈籠,在林間穿梭,但古怪的是,平時閉眼就能走完的小道,此刻卻怎麼走也走不到頭!他在裡麵打轉,忽然聽見一陣飄渺的歌聲,那歌聲像下了蠱似的,引得他魂也飛了,眼也迷了……兩隻腳不知怎的,一點也不聽使喚,跟著歌聲直直地往林裡走……

“他渾渾噩噩,也記不清自己走了多久,待清醒時,人已經坐在一處破廟前。他打了個激靈,半

夢半醒的,看見自己的燈籠掉在破廟裡。要說這裡長也是糊塗,看見燈籠,不以為奇,居然還想著把它撿回來。隻說他顫巍巍地跨進破廟,還沒有碰到燈籠,那燈籠便自己‘提’了起來!

“這一下將裡長嚇得半死,原來那燈籠照著的地方,正懸著一雙腳……嘿呀!他倉皇跌坐在地,看見這雙腳的主人,是個瞠目吐舌、麵容紫紅的漢子。這漢子麵熟得緊,仔細一辨,居然是他剛剛差遣出去的親信,卻不知這親信犯了什麼錯,一會兒不見,就被活活吊死在這裡!

“裡長再大的膽也被嚇沒了,他雙腿哆嗦,淒慘地大叫一聲,轉身就往外爬。可事情偏偏就這麼詭異,方才進來時還空無一物的地方,現在全吊著死人!這些死人肩抵肩、腳挨腳,還都新鮮著。裡長膽裂魂飛,再不敢多看一眼,連滾帶爬地往廟門口逃,可巧在這時,那歌聲又響了起來……

“裡長迷迷糊糊,身子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往廟裡走。他雙眼迷離,離那歌聲越來越近,在一雙雙懸空的腳中,看到一團純白無形的霧……”

店小二“啪”地一拍桌子,把聚精會神的客人們嚇了一跳。他抱一抱拳,潦草收尾:“然後這裡長就瘋了!他被雷骨門的弟子找到的時候,人已經癡癡傻傻,什麼也聽不懂了。”

滿堂客人大為不滿,吃酒的把碗一扔,叫嚷著:“這算什麼怪事?前頭一直故弄玄虛,原來已經了結了嘛!”

通神者遊曆各州,就喜歡往“怪事”上湊,因六州亂戰剛剛停歇,許多老宗門元氣大傷,其中以婆娑門、沙曼族為首的北西兩大承天柱脈係死傷最多,這給了其他小門派揚名立萬的好機會。

店小二看著年輕,實則是個老滑頭:“客官這就著急了,我還沒說此事了結了呢!”

客人們催他:“那你倒是接著講!”

他眼珠子骨碌碌一轉,裝作擦灰的樣子:“我倒是想接著講,可是一會兒掌櫃的回來,看見我杵在這裡灰也不擦、錢也不賺,隻怕要罵我偷懶耍滑……”

客人們聽出他的弦外之音,這是在討賞要錢呢!幾塊碎銀銅錢不情不願地拋到桌上,那店小二瞧了,竟把嘴一撇:“就這點銀錢……”

可巧江濯在場,他是少爺下山,花錢如流水,把錢袋往桌上一壓:“這些總夠了吧?你接著講。”

店小二頓時喜笑顏開:“夠了夠了!您請往跟前坐,小的細細說與您聽。要說呀,這裡長還算走運,人雖然傻了,可命沒丟,倒黴的是那夜一起前去抓賊的失主們,一個不落,全死了!”

因他講得小聲,客人們都豎起耳朵,往他們這邊湊。江濯最大方,索性點了座請大夥兒一塊聽。

一個人問:“全死了?怎麼死的?”

店小二表情生動:“還能怎麼死?全吊死的!不過也怪,這些吊死的人,一個二個全被放了血。當時雷骨門弟子一跨進去,就都驚住了,那廟裡廟外全是血……還是濕的!”

客人們嘩然,他們雖是小門小派出來的,卻並不都是裝腔作勢的騙子,聽了

店小二的形容,都在交頭接耳。

又一人問:“既然這事雷骨門查過,總有個結論吧?”

店小二道:結論嘛,有是有,可惜正是這個結論,讓雷骨門在城裡丟了麵子!當時駐守在咱們城裡的仙師,還是雷骨門第一百八十代的掌門親傳,名叫李永元……”

有人說:“李永元!是‘天下第一’李象令的師弟,那個……那個天下第二嗎?”

這人也不知真傻假傻,把戲稱當尊號,要知道這天底下,哪有人會甘願做個“天下第二”呢?旁人不了解,可江濯最知道,李象令這一脈,師門關係極差,這個李永元頂著個“天下第二”的笑稱,早就跟李象令麵和心不和——不然憑他的本事,也不會屈居在這小小的仙音城裡。

店小二連忙捂嘴:“噓、噓!咱們這兒可說不得什麼‘第二’,那李仙師一聽這個詞就會生怒,因為這個‘第二’,他發作過許多人呢!”

十二城都受雷骨門庇佑,雷骨門徒在這裡自然很威風,隻是李象令平時三令五申,嚴禁底下的弟子借機擺譜,所以他們盤踞中州這麼些年,在民間口碑一直極佳。可惜連老虎都有打盹兒的時候,更何況是人呢?李象令再厲害,也有管不到、看不見的時候。

根據店小二交代,這李永元就是仙音城裡的第一,在這裡沒人能忤逆他,大夥兒都怕他怕得不行。他一聽月圓之夜的慘事,便帶人去破廟裡查看。

客人問:“他怎麼說?”

店小二道:“李仙師一進破廟,就斬了個黃大仙,說是大仙作祟,擾亂仙音,‘墮化’了。”

“墮化”是個通神詞,它起初僅指神祇因貢品或祭祀方式的原因,渾身生瘡,靈能消減,後來流到民間,就變成對靈物作惡、心術不正的形容。

江濯說:“這也是有可能的……但聽你剛才說的,這事恐怕沒有這麼簡單。”

店小二道:“不錯,客官真是品貌雙全、才智過人!李仙師斬完黃大仙以後,大家都以為這事過去了,豈料下一次月圓之夜,唉,又死人了!”

滿堂客人被他一句一話吊得心潮起伏,忙追問:“怎麼又死人了?這次是為什麼?人又是怎麼死的?”

店小二說:“這次死得更慘,全是雷骨門的人。李仙師斬了黃大仙以後,就不許人再靠近那破廟,為此專門派了十二個弟子在附近把守,而這次死的,正是這十二個弟子!那天清晨,給酒樓送菜的農戶驅車經過,聞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他知道附近有大仙作祟,也不敢貿然靠近,就隔著樹杈遠遠瞧了一眼,哎呀,哎呀!這一眼可把他嚇得不輕,諸位料想如何?滿地的屍體!各個身首分離,血流得到處都是!”

客人們也嚇得不輕,原本想去瞧瞧的心涼了一半。江濯抱著劍,倒起了興趣:“這次李永元怎麼說?”

店小二道:“李仙師發了怒,卻不敢……咳!”

他用手指了指某個方向,那是雷骨門駐地的位置。原來這李永元擔心事情傳回駐地,會引來師門責難,便要城裡的百姓都裝

聾作啞。江濯這才了然:難怪李象令沒有來,原來是不知道。

客人說:“這就是李永元的不對了,事情沒個定論,也還沒了結,就這麼藏著不管,萬一再有無辜的人死了怎麼辦?”

其他人紛紛附和:“是啊、是啊!這事必要查清才能使人安心。”

店小二到櫃台裡搗鼓一陣,掏出個皺巴巴的告示:“諸位客官請看,李仙師明令禁止閒雜人等前去圍觀調查,那破廟現在圍得跟鐵桶似的,況且他每到月圓之夜,就去親自坐鎮,因此最近一段時間,倒也沒再出過什麼事。”

客人們巴頭探腦,看那告示。

店小二今晚賺著錢,還算有良心,特地囑咐大夥兒:“再過兩日就是月圓之夜,諸位客官到時候記得塞住耳朵,可不要被那歌聲蠱惑,要是誤闖到李仙師那裡,也請萬萬不要提及小店的名字!”

說罷,他將告示一塞,腳底抹油似的溜了。隻是這事彆人害怕,江濯卻一點都不怕,他不僅不怕,還偏要在月圓之夜去看個究竟。因他剛輸給李象令,嘴上不認,心裡卻很服氣,而這“天下第二”的李永元做事情太不厚道,江濯疑心其中有鬼,如不徹查一番,最後遭殃的還是無辜百姓。

因此兩日後,江濯在客棧飲完酒,便提劍去了城郊。剛到黃昏時刻,路上已是靜悄悄的,酒樓茶館早早打烊,家家戶戶門窗緊閉。他獨自到破廟附近,掐了個隱身訣,忽然聽見一陣鼓樂笙響。

走近一看,發現是雷骨門的弟子在敲鼓吹笙。他們以破廟為中心,布了個封印陣法,一共三十二個人,每個人都神色肅然,如臨大敵,而穩坐廟前的,正是李永元。

江濯從前沒見過李永元,隻是聽聞他心胸狹隘,非常易怒,因此把他想象成了個老古板的模樣,可此時一看,不禁大感震驚。原來這李永元雖稱不上是個美男子,卻清雅文秀,氣質出眾,像個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