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小勝鎮(十)(1 / 2)

過天門 唐酒卿 14807 字 3個月前

心的主人是位白衣公子,陶聖望見過他,知道他出身朔月宗,是個心很軟的人,而這種心很軟的人,最好對付了。

陶聖望利用斷骨和臭水溝騙得了對方的信任,讓白衣公子將他帶回家。他們順理成章地做了朋友,然後,他就按照計劃的那樣,把對方一步步逼入絕境。

掏心的那個夜晚,白衣公子無路可逃,臨河問他:“我們不是朋友嗎?”

陶聖望道:“我們是朋友,可是比起朋友,我更需要這顆心。”

白衣公子披頭散發,淒然道:“既然你一開始就是為了這顆心,又何必與我做朋友?憑你的本事,直接掏了它豈不是更好。”

陶聖望說:“我習慣了。”

白衣公子恨極反笑:“你習慣什麼,習慣騙人嗎?!”

陶聖望帶著一絲笑意:“不錯,我習慣騙人。你一定覺得好笑,怎麼會有人習慣這件事呢?可是我真的習慣了。”

白衣公子說:“天底下竟然有你這樣的畜生!”

陶聖望道:“這很稀奇嗎?”

白衣公子說:“究竟是怎樣的人家,才能教出你這樣的畜生?!你、你就沒有一點愧疚,一點心虛嗎?”

陶聖望平靜道:“若說一點都沒有,那是假的,可這一點愧疚和心虛,並不能阻止我騙你。”

白衣公子踉蹌向前:“倘若能重來一回,我那天必不會管你!是我……是我一時糊塗,救了條殺人的毒蛇!”

陶聖望跟著他:“你說錯了,即使重來一回,你還是會管我,因為你是個好人,還是個心軟的好人。”

白衣公子怒斥他:“你根本不懂何為人!滾開!彆靠近我,你這畜生、畜生……我怎麼會把你當作朋友?我真是瞎了眼!”

陶聖望道:“不是你瞎了眼,而是我太了解你。”

白衣公子說:“自以為是!”

陶聖望道:“自以為是?你不知道,為了騙你,我日夜揣摩你的心思,我們講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曾在心裡反複地琢磨過。”

白衣公子跌跌撞撞,隻想甩開陶聖望,可是他身負重傷,還沒有走出幾步,就被扶住了。

陶聖望輕聲密語:“你不信是嗎?那我說另一件事給你聽,你或許就能明白我。以前我想殺一個人,可他比我狡猾也比我狠,為了殺他,我每時每刻都要騙人,然而他太聰明,總能識破我的謊話,於是我開始騙自己。

“我對自己說,他是我師父,是我最崇拜、最佩服的人,不論他說什麼,做什麼,我都會認可他、附和他,久而久之,他真信了。我因此得了手,把他給殺了,但是他死以後,我又開始迷茫了,因為我發現我也分不清了。”

他說著,開始挖心,任由白衣公子痛苦慘叫,他都沒有停下。血流出來,染濕兩個人的衣衫,他忽然說:“兄弟,是我害了你。”

“既是兄弟,又何必說這種話?

“我半生坎坷,曆儘千辛,臨死了

,卻還有一件事沒有完成。

“什麼事?

“家仇未報……請你在我斷氣以後,把我的心掏出來吧!”

長夜空寂,河水滾滾,四下再無彆人,而那白衣公子麵白如紙,頭垂在一側,早已經死了!

陶聖望拿著那顆心,仍然在自言自語:“兄弟,你若是不應,我們真是白相識一場……罷了,罷了……你把仇人姓名告訴我,我日後必為你報仇。”

他演著這段情真意切的獨角戲,最後哭了起來。隻是他哭得很滑稽,淚往下流,人還要笑:“這便是做朋友嗎?原來做朋友是這種感覺,真是該死……你剛問我,天底下竟然有我這樣的畜生,哈哈……天底下竟然有我這樣的畜生!”

他肩膀聳動,像是沒忍住,一邊流淚一邊大笑:“榮慧,你聽見沒有?多虧了你,天底下竟然有我這樣的畜生!”

天亮後,他就走了,走前沒忘記把白衣公子的魂魄封咒,以免對方化鬼。後來,他回到家鄉小鎮,先將盤踞在這裡的宗門弟子趕走,接著按照秘法所說,把含有弟弟屍骸的丹藥,和那顆心一起埋在老宅下麵。

然而這世間有個規矩,叫作人死不能複生。其實這句話還不夠準確,因為不止是人,神也不能複生。

世界本是混沌,混沌則是“一”。一是萬物的本源,也是力量啟始,它是永恒不變的,因此,不論一如何分化,萬靈如何不同,大家或死或消散後,都將重新化為一,所以世間沒有轉世,更不能複生。

好比鬼,鬼也隻是人留在世間的一種手段,最終還是要消散的。

這個道理誰都明白,可是陶聖望並不甘心,他將希望都寄托在秘法上,於埋心處種下一棵飛頭木。這種飛頭木能生出酷似人頭的花來,吸食著附近區域鬼魂。他以此為餌料,又設縛靈符,模仿當年雷骨門製造仙音燭的辦法,還真喚回了弟弟。

弟弟與他記憶中一樣,是個繈褓嬰兒,會哭會笑。他一開始欣喜若狂,發誓要把弟弟養大,但是弟弟不再是肉體凡胎,自然也不吃凡人飯。他見弟弟餓得直哭,便用了祭祀神祇的辦法,向弟弟獻祭葷食。

弟弟納了這些葷食,長大些許,會跑會跳了,隻是祂的行為動作都不像人,半夜總喜歡把自己吊在房梁上。陶聖望把祂抱下來,祂還是會爬回去。

陶聖望覺得,這是因為弟弟的魂魄依托於飛頭木的緣故,飛頭木不僅有夜爬的習慣,還有食肉的習慣,所以沒多久,弟弟也受其影響,要的葷食越來越多,陶聖望供應不及,便想到了另一個辦法。

他用錯誤的獻祭方式,迫使鎮中原有的神祇變得虛弱,再趁其虛弱的時候,把對方的名牌和肉身都喂給了弟弟。弟弟吃了對方,搖身一變,成了鎮上的繼任神祇。

人們在陶聖望的造勢下,把飛頭木當作弟弟的原身,並按時向祂供奉葷食,弟弟有了吃的,也不再鬨了,陶聖望又給祂挑了幾個玩伴,祂就在府中玩耍。

可惜好景不長,有一回,陶聖望從彌城辦事回來,發現院內掛滿了屍

體。弟弟滿身是血,把吃了一半的玩伴留給陶聖望,一邊拍掌,一邊說:“好吃、好吃!”

陶聖望終於吐了,他伏在門邊,發現自己喚回的不是弟弟,而是個怪物。弟弟爬到他身邊,要摸他的臉:“小聖,你不要吃嗎?”

陶聖望道:“我不吃。”

他忽然握住弟弟的手,使勁給弟弟擦拭。弟弟被他擦疼了,大哭起來:“小聖,小聖!”

陶聖望著了魔,恨不能把他擦乾淨:“你為什麼要吃人?!你知不知道,這世上隻有畜生才會吃人!”

弟弟什麼都不懂,隻會哭:“小聖……”

陶聖望說:“快擦,快擦乾淨!我不要你吃人!這輩子有我一個做畜生還不夠嗎?狗老天……這樣還不夠嗎!”

他無論如何也擦不掉那血跡,便知道這一切都是徒勞,可是他還是不甘心。

“我帶你去找舅舅,”他背起弟弟,似乎找到了救命稻草,“舅舅神通廣大,必然能治好你。”

舅舅傅煊住在一座山上,陶聖望到時,天正下著細雨。他在雨中求見,有人將他領入門,讓他在堂內等候。他等了一天,弟弟又餓了,嚷著要吃東西。

陶聖望說:“我給你帶了乾糧,你吃吧。”

弟弟咬了口乾糧,“呸”地吐掉,哭喊:“肉,小聖,我要吃肉。”

陶聖望道:“我說了,這段時間你不許吃肉。”

弟弟把乾糧扔在地上,跺著腳鬨起來:“我好餓,我要吃肉,小聖,我要吃肉!”

陶聖望撿起乾糧,吹走上麵的灰,麵色冷冷:“我說不許就是不許,你聽不聽我的話?要是不聽,我再也不管你了!”

弟弟說:“我聽,你不要不管我。”

祂重新接過乾糧,也不顧眼淚,討好地咬了幾口,囫圇吞下去。陶聖望見祂聽話,稍微鬆了一口氣:“你全吃了,吃完就不餓了。”

弟弟把乾糧吃完,靠在陶聖望身邊,問他:“舅舅幾時來?”

陶聖望說:“他很忙,一會兒吧。”

弟弟又問:“他是誰,比小聖還厲害嗎?”

陶聖望道:“那是自然,他是舅舅。”

弟弟說:“舅舅是什麼?”

陶聖望想了一會兒,回答:“舅舅就是娘的兄弟,也是你和我的親人。你等會兒見到他,不要嚇他,還記得我路上怎麼教你的嗎?”

弟弟點頭:“記得。”

然而傅煊就是不來,陶聖望又讓人催了幾次,得到的回答都是“稍安勿躁”。他為了趕路,連日奔波,又因為要安撫弟弟,已經心力交猝,一個沒留神,在堂內等睡著了。

半夜,他忽然感覺手上很痛,似乎被什麼咬了一口。他睜開眼,發現弟弟正在狼吞虎咽。

“你在做什麼?!”陶聖望頓時清醒,上前拽住弟弟,“混賬!”

弟弟滿臉滿手都是血,被他拽住,腮幫子還在鼓嚼。陶聖望扳起祂的臉,喝道:“吐出來!”

弟不肯,陶聖望急火攻心,用手去掏祂的嘴。弟弟突然大怒,咬住他的手背,狠狠撕下一塊肉來!

陶聖望隻覺得晴天霹靂,渾身的血都仿佛涼透了。他倉促後退,難以置信:“你……你連我也要吃嗎?”

有人在堂內歎氣:“我早告訴過你,秘法不全,讓你三思。如今如何?養出個怪物來。”

陶聖望說:“舅舅!”

傅煊不知在暗處站了多久,聽他叫自己,便將垂簾微微挑起:“過來吧,我給你包紮一下。”

陶聖望道:“祂怎麼辦?”

傅煊說:“你覺得怎麼辦?”

陶聖望捂著傷口,把臉彆開,不想再看弟弟:“祂……祂什麼都不懂,您能救救祂嗎?”

傅煊道:“其實比起救祂,我還有個更好的法子,卻不知道你肯不肯。”

陶聖望問:“什麼法子?”

傅煊說:“你吃了祂。”

陶聖望驀地回頭,雙目睜大:“你說什麼?!你……你可知道祂是我弟弟?”

傅煊掀簾出來:“我正是因為知道,才會這麼說,你也是糊塗,眼看秘法失敗,不想著如何解決祂,反而要救祂。殊不知這一路上,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你犯錯。”

陶聖望說:“犯錯就犯錯,我不在乎!什麼稷官鬼聖,我都不情願當,我隻想……”

傅煊道:“你隻想什麼?”

陶聖望把話說完:“……我隻想救弟弟,讓祂活著,做個人,彆像我一樣,既被彆人吃,也吃彆人……”

堂外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傅煊的麵容晦暗不明:“哦?你是這樣想的,你一直是這樣想的嗎?”

陶聖望說:“我是——”

這句話還沒說完,他便胸口一沉,被踹翻在地。桌椅俱倒,傅煊怒道:“沒出息!什麼救弟弟,你通神修行,殺人放火,都應該是為了你自己!”

陶聖望不懂他為何發怒:“舅舅……”

傅煊說:“彆叫我舅舅,你太讓我失望了。這些年我為你操碎了心,可你呢?弟弟、弟弟,整日就知道找弟弟!”

陶聖望道:“我找弟弟有什麼錯?你以前不也是在找我娘!”

傅煊說:“你錯了,我從沒找過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