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如在瑞士琉森湖月光閃爍的湖麵上搖蕩的小舟……”】
……
他躡手躡腳地起身,輕巧地走向房門。
……要快,要快,要快。
要是琴聲停了太久,媽媽會察覺的,她會來罵他為什麼不彈,這樣的機會就消失了。
這一刻,即使手指離開了琴鍵,他仿佛依然聽到了那首縈繞不絕的《月光曲》,升C小調的音符躍動在他的耳側,忽高忽低的音符,擴指與縮指的間奏……
腳步加快,他離開了自己的房間,走過狹窄的走廊,走向走廊儘頭媽媽的房間……
……
【“……從遠處、遠處,好像從望不見的靈魂深處忽然升起靜穆的聲音。有一些聲音是憂鬱的,充滿了無限的愁思;另一些是沉思的,紛至遝來的回憶,陰暗的預兆……“】
……
媽媽的房門沒有完全合上,流出了一絲縫隙,昏黃的燈光灑出來,讓純黑的長廊染上了一層暖色。
蘇明安小心翼翼地將手放在門上,鼻尖那股紅豆的香氣愈發馥鬱,讓他很想吃那碗紅豆糊。
再等一等,等他找到了媽媽高興的原因,馬上就去吃。
他輕輕拉開門——
“吱呀——”
暖黃的燈光落入了他的雙眸。眼前柔軟而模糊的一切,像耳邊依舊在彈奏的月光。
哢嚓。
他聽到自己內心停擺的聲音,像咬下了一口清透脆爽的蘋果。
……
【“麵對著大海,月光正從水天相接的地方升起來。微波粼粼的海麵上,霎時間灑遍了銀光。月亮越升越高,穿過一縷一縷輕紗似的微雲……”】
……
細弱而豔紅的血。
繚繞不絕的高低音、顆粒感分明的琴聲——從此,再沒離開過他的耳朵。
月光啊,月光……
月光像是輕紗,從窗外柔柔地落下,隔著這層朦朦朧朧的淡黃色薄霧,他望見——墨黑色的長發披散一地,像彎彎曲曲的長蛇,女人安靜地躺在床上,穿著潔白的雪紡連衣裙,塗著漂亮的口紅。
她的手腕落在水盆裡,紅色的東西絲絲縷縷飄出來,一抹,一抹,鮮紅刺入他的眼中。
好香,好香。
好香的紅豆糊啊……甜膩婉轉的香氣,不斷溜入他的鼻腔,
原來血腥氣和紅豆糊的氣息,融合得那麼完美。他下意識吞咽了一下口水,分不清自己嗅到的是客廳的紅豆糊,還是她流淌的鮮血。
——她是如此蒼白,近乎像一張單薄的素描。
原來她今天說的“會有很快樂的事情發生”,指的是這個——她終於下定決心離開了。
他想到今天早上偶然一瞥,看到她坐在電腦前,滿屏幕都是網暴她鋼琴技藝的文字。好像明白了她快樂的緣由。
“媽媽……?”他走了進去,腦中停滯著茫然。
她的目光斷斷續續地,終於落到他身上。
“……”
嘴唇張合著,似乎在說什麼。
可蘇明安耳邊的鋼琴聲太吵了,《月光曲》繚繞著他,那些高高低低的音符,一刻不停地糾纏著他。
他忘了自己是怎麼走到她身邊,聽她哀求著什麼、哭泣著什麼,然後靜默地注視。
他沒有救她。她好不容易下定了決心,如果他這一刻打翻了水盆,她會痛不欲生吧。
可他沒想到的是,最後是她自己打翻了水盆,放棄了自殺,滿身濕透地坐在地上,全身分不清是血還是水,還是紅豆糊。
……
【“忽然,海麵上刮起了大風,卷起了巨浪。被月光照得雪亮的浪花,一個連一個朝著岸邊湧過來……”】
……
她濕漉漉地坐在地上,沒有看他,而是望著窗外。
無人彈奏的《月光曲》,仿佛在這一刻,也流入了她的耳朵。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放棄了。或許是她故意給門留了縫,若是他關心她,停下彈琴主動去找她,她的自殺就會停止。若是他不去找她,就說明她該死。
孩子走來關心她的這一行為——再一次把她自己甘願送入了“牢籠”。
如果他不來,她會安安心心地離去。這是她最後在人世間的掙紮。
蘇明安感到茫然,他是不是不該來?他的關心,好像把她再度推入了痛苦的漩渦。
媽媽卻突然抱住了蘇明安,流著淚嚎啕大哭,說她的掙紮、她的痛苦。說:因為你在,所以媽媽不走了。媽媽生了病,控製不住自己,但媽媽真的愛你啊……
蘇明安捂住了心口。他覺得自己的胸腔,仿佛也升起了一團奇異的火。這團火與媽媽胸腔中的火開始共鳴,猶如難以剪斷的血脈痛苦,讓二人的痛苦都連綿不絕。
他無法原諒她的家暴,卻也早就明白了她的痛苦。
可這一刻,月光,月光啊。
月光流淌著,猶如雪亮的浪花,一個接一個朝他們湧來,猶如在瑞士琉森湖月光閃爍的湖麵上搖蕩的小舟……
這讓桌上的帕羅西丁與西酞普蘭泛著淡黃的色澤,讓滾落在地的刀片如水粼粼,讓牆上的年輕女人的照片泛著愉快的笑容……
……
那一夜,他望著媽媽的瞳孔。
她的瞳孔裡,有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