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女人不在意自己的容貌。
裴沐珊先給了個得意的眼色,旋即賣了個關子,“不告訴你們。”
荀雲靈嗔了她一眼,“你告訴我在哪兒買的,我去給你買幾盒來。”
裴沐珊見她一份好心,語氣溫軟下來,“不必了,這個外頭買不到。”
沒有經過徐雲棲準許,裴沐珊不會把這樁事告訴任何人,她不能給嫂嫂惹麻煩。
荀雲靈麵露委屈。
過去裴沐珊跟她之間可沒有秘密。
荀雲靈越想,眼眶紅了,眼淚要落不落。
“哎哎,你彆難過啊,不是我不告訴你,是我不能告訴你誒...”裴沐珊還有一個毛病,不喜人哭。
熙王妃瞪了女兒一眼,
“行了,多大點事,”又招呼荀雲靈坐在她身旁。
裴沐珊攤攤手,滿臉無辜。
熙王妃這廂問起荀允和的壽宴,“這個月月底便是荀大人大壽,可是要大辦一場?”
荀夫人歎了一聲回道,“四十大壽論理是要辦的,他如今的地位,朝野矚目,我們不辦,旁人上杆子來慶賀,總不能把人往外推,我心裡想,與其怠慢了客人,還不如痛痛快快辦一場,讓大家高高興興來吃酒,隻是眼下東宮出了事,也不知合不合適?”
熙王妃冷眼道,“朝廷是朝廷的事,與咱們何乾,你想辦,辦便是,回頭我們闔家來賀禮。”
荀夫人回道,“等晚上我家那口子回來,我問問他。”
荀夫人這語氣聽著便令人羨慕,熙王妃笑道,“滿京城再尋不出第二個荀大人來,論福氣,夫人屬實稱得上第一。”熙王妃從不恭維人,這話是打心裡眼說的,她與荀家做鄰居十多年,從未聽說荀允和納過妾室,便是她與熙王稱得上恩愛,熙王身邊照樣兩位側妃,幾名侍妾。
荀夫人將繡帕往掌心攏了攏,笑著沒有接話。
快到正午,荀夫人回府去了,荀雲靈留在王府挨個挨個送賀禮。
謝氏出身書香世家,頗好丹青,她給謝氏準備了一盒湖筆,給李氏買了一盒絹花。
裴沐蘭與荀雲靈同齡,二人一塊長大,感情也很不錯,荀雲靈送了她一隻珍珠簪,原是花重金買了一套最時新的脂粉給裴沐珊,可惜她不要,荀雲靈頗為遺憾。
二人行到垂花門處,裴沐珊想起什麼,
“你等等哈,你過年給我繡了帕子,我還不曾回禮,我這就去挑個禮物給你,你等等我。”
荀雲靈目送她走遠,等到瞧不見了,臉上笑容收起,轉身招來一位奴仆,順手塞了個一角銀子過去,“你家三少奶奶在何處?就說我有東西要給她。”
荀雲靈素來出手闊綽,王府上下沒有不喜歡她的,婆子喜笑顏開收了銀子,麻溜地去清暉園傳信。
徐雲棲正在忙,聽得丫鬟稟了這話,微微愣神,
荀雲靈尋她什麼事?
沒有將人拒之門外的道理,徐雲棲吩咐道,
“將人請去明玉堂,我稍後就來。”
明玉堂在清暉園之東,是三房專用的待客廳。
徐雲棲將手頭的事務丟下,淨手擦了一層奶油膏子,便帶著銀杏往明玉堂去。
眼看到了正午,日頭曬人,徐雲棲沒有走正門,從角門出了清暉園,沿著一條石徑過竹林,遠遠瞧見明綠的廊廡下立著一人,那姑娘眉目清麗,笑起來眉梢頗有幾分靈動之氣,人如其名,當得起一個“靈”字,徐雲棲從竹林一側繞出來,遠遠地朝她頷首一笑,
“荀姑娘尋我何事?”
這是荀雲靈第一次來清暉園,她憑欄而立,張望庭外那一園綠竹,想起裴沐珩過去作了一首“鳳尾森吟”的詩詞,描繪的想必是眼前此景。
聽見徐雲棲喚她,她並沒有立即轉過身,而是漫不經心帶著某種優越掀起眼簾,
那道高挑纖細的身影,仿佛從竹林裡幻化而出,亭亭玉立,堪稱絕色。
荀雲靈心下微微一驚,難怪被皇帝一眼瞧上,這等姿容委實不俗。
而真正令她心驚肉跳的是,徐雲棲的相貌給她一種致命的熟悉感。
到底是閣老之女,荀雲靈很快鎮定下來,優雅得體地朝徐雲棲施禮,“三嫂嫂好,我是隔壁荀家的姑娘,小字雲靈,過去常來王府做客,這次久病而歸,特備些薄禮給嫂嫂當見麵禮。”
荀雲靈使了眼色,她的女婢將一個長形盒子遞過去。
徐雲棲示意銀杏收下,“多謝荀姑娘好意,不知姑娘過府,改日再補見麵禮。”
荀雲靈笑道,“咱們離得近,不拘這些虛禮,哦,對了,我來尋嫂嫂,還有一樁事,還請嫂嫂代勞。”
徐雲棲微微詫異,從石徑下走上台階朝她一笑,“何事?”
荀雲靈從另外一個丫鬟手中接過一個紫檀錦盒,從紋路上看,這個紫檀錦盒有了些年份。
荀雲靈將盒子往徐雲棲跟前一送,神情明顯鄭重幾分,
“嫂嫂,過去清予哥哥常來我們府上讀書,我爹爹常誇清予哥哥天縱之才,我們有不懂的也尋哥哥請教,這是我過去尋清予哥哥借的兩冊書,養病這半年,我日日習讀,頗有見解,紀錄在上,如今也該物歸原主了,我現在不便與清羽哥哥相見,還望嫂嫂轉交。”
荀雲靈左一句“清予哥哥”,又一句“清予哥哥”,徐雲棲聽了半晌,才明白這個清予哥哥指的應該是裴沐珩。
原來裴沐珩,字清予。
倒是個好聽的名字。
徐雲棲二話不說再次示意銀杏接下,表情沒有任何猶豫。
徐雲棲過於痛快,令荀雲靈很不可思議。
這個徐氏難道沒聽出她言下之意嘛。
她一則是告訴徐氏,她與裴沐珩青梅竹馬,關係甚篤,二則也是有意羞辱徐氏,好叫她曉得她與裴沐珩皆是飽讀詩書,令徐氏自慚形穢。
但這個徐氏卻沒有半分反應。
銀杏眼眸瞪大了,雙頰氣鼓鼓的,不肯去接。
她就不信姑娘沒聽出來荀姑娘的挑釁之意。
徐雲棲看著她,“接啊。”
銀杏不管了,姑娘向來菩薩心腸,萬事不過心,她做不到,於是就在抬手去接荀雲靈那個錦盒時,忽的“哎喲”一聲,佯裝沒拖穩,裝著珍貴書冊的紫檀錦盒就這麼摔在地上。
隻見嘭的一聲,紫檀錦盒碎成兩半。
荀雲靈俏臉一變,驚愕的看著銀杏,眼裡先是布滿憤怒,隨後慢慢溢出幾分委屈,
“你好大的擔子,敢摔清予哥哥的東西,你知道這些書冊多麼貴重麼?你曉得這裡麵凝聚了清予哥哥多少心血?”
銀杏將先前那個長盒擱在一邊美人靠,滿臉無辜攤手,“哎喲,真是抱歉呢,荀姑娘,我們鄉下來的,笨手笨腳,不小心沒接穩,您彆介意,方才您一口一個‘清予哥哥’,奴婢實在沒明白是誰,怕接錯了東西,是以失了手,您是閣老之女,素來寬宏大量,不會怪罪我吧?”
“你...”荀雲靈被她噎得不輕。
她忍了忍,沉住氣,親自將書冊拾起,小心翼翼將上頭的灰塵給拂開,再次遞給徐雲棲,
“無論如何,還請嫂嫂幫著我物歸原主。”
說著,將書冊擱在美人靠上,帶著丫鬟離開了。
徐雲棲轉身無奈看著銀杏,銀杏對著荀雲靈背影吐了吐舌,猶自不解氣,哼道,
“她不就是跟姑娘您顯擺來了。”
徐雲棲不至於沒看出荀雲靈的心思,在她眼裡,這些小姑娘著實無聊,整日勾心鬥角,也不嫌累得慌。
“你懟她幾句,她隻會更得意,她的目的便是激怒你,你何必浪費心力在她身上?”
銀杏不甘不願將書冊抱起,跟著徐雲棲往清暉園去,“奴婢見不得她猖狂樣,最討厭這種明明一肚子壞水,麵上還裝出一套假仁假義的人,姑娘,您不能坐視不管,她這一回來,指不定日日來尋你麻煩。”
徐雲棲沒這個興趣替裴沐珩收拾爛攤子,“待會三爺回來,你將書冊交給他。”
外頭的花花草草,終究得男人自己解決。
靠家裡女人去對付,那是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
銀杏溫溫吞吞跟在她身後,替她著急,
“姑娘,不管怎麼說,姑爺跟那位荀姑娘自幼相識,您就沒想過,姑爺心裡或許有她?”
有花枝從林子裡橫亙出來,徐雲棲信手一撥,露出笑容,
“不會,他心裡該沒有旁人。”
“為什麼?”銀杏聞言連忙小步跟上她,
徐雲棲駐足回眸,午陽窸窸窣窣從茂密的樹枝灑落,細細密密的光斑在她麵容交織,她笑著點了點銀杏的額尖,
“傻丫頭,他上回說過今後好好跟我過日子,可見心裡沒人。”
銀杏覺得自家姑娘心思太單純了,太好哄,她不服氣,“您就這麼信任他?”
徐雲棲搖頭,慢悠悠沿著牆角邁入月洞門,不是信任,是她跟裴沐珩的感情還沒到,裴沐珩會為她撒謊的地步。
裴沐珩於夜裡戌時初刻趕回清暉園,掀簾進東次間,徐雲棲正在燈下配藥方。
是時候給皇帝做第二輪朝陽糕,藥方都備好了,隻剩手裡最後一點藥材要碾碎,銀杏手磨破了,徐雲棲挽起袖子親自上陣。
銀杏這邊早等著男主人回來,不等裴沐珩落座,便將今日那破了的錦盒與書冊一道擱在桌案上,有模有樣賠罪道,
“三爺,今日隔壁的荀二姑娘尋到咱們少奶奶,說是要將這些書冊轉交給您,奴婢當時聽她一口一個清予哥哥,以為她給錯了人,不小心失手,便將這錦盒給摔了,若是摔著了三爺您的書,還請您見諒。”
銀杏就差沒明說:姑爺您的字叫清予啊,我們姑娘還是打旁人嘴裡才曉得的。
裴沐珩兩日沒歇息好,本已十分疲倦,聽了這話幾乎便將經過猜了個大半,臉色就十分不好看了。
銀杏被他陰沉的模樣嚇得縮了縮脖子,偷偷瞥了一眼自家主子,徐雲棲委實沒料到丫鬟膽子這麼大,敢正麵挑釁裴沐珩,丟下手中搗罐站起身,
“三爺,小丫鬟不懂事,您彆生氣。”
連忙將丫鬟趕出去,回身見丈夫在桌案對麵的圈椅坐了下來,遂給他斟了一杯茶,朝他探頭一笑,
“三爺,您還真跟個丫鬟置氣?”
裴沐珩倏忽眯了眯眼,靜靜看著她,“置氣”二字,讓他想起前幾日她說的話。
“我不是拈酸吃醋的性子,我不會與你置氣”,當時沒覺出這句話不對,如今明白了。
荀雲靈來她跟前挑釁,她的丫鬟都氣成那樣,徐雲棲無動於衷。
到底是性子太好太軟不懂得生氣,還是壓根不在乎。
裴沐珩指腹輕輕摩挲茶盞,目光深邃問她,
“夫人沒有什麼要問我的嗎?”
徐雲棲回到桌案後坐下,手裡剛拿起搗罐,聽了這話,輕輕覷了他一眼,上回蔣玉河一事,他問了始末,如今身份互換,輪到她問他了,
於是,她重新將罐子擱下,端端正正望著他,“自然是想知道您對荀姑娘是否有心思。”
跳躍的燭火半明半暗,她雙目清澈,若靜水無瀾,一動不動望過來,眼梢狹長,軟軟的如同一尾輕羽。
裴沐珩看著這樣的她,心裡莫名又軟下來,他不希望妻子生出任何不該有的誤會,
“我與荀姑娘雖有青梅竹馬之誼,對她卻並無男女之情。”裴沐珩開門見山,簡明扼要。
旋即目光在那幾冊書上掠過,再次問她,“其餘始末你想知道嗎?”
徐雲棲眨眨眼,“不用,我都能猜到。”青梅竹馬的戲碼,徐雲棲並不陌生,行走江湖,她見過的離奇橋段比裴沐珩吃的鹽還多。
隻是徐雲棲發現自己說完,丈夫眸色又深了幾分,裴沐珩心情難辨地押了一口茶,徐雲棲可以不問,他卻不得不說明白,
“我從五歲起便入宮習書,荀大人當時奉命教導皇家子弟,後來我們兩家成了鄰居,我敬佩荀大人才華,故而時常請教。”
“這幾本書冊是我從皇家藏書院抄寫而來,有一回老師見我寫的策論裡提起這裡的典故,便問了一句,我主動將兩本書冊交給他,後來荀師妹要轉借,我便答應了,事情便是如此。”
徐雲棲頷首,“我明白了。”荀雲靈言辭間她與裴沐珩如何熟稔,如今看來不見得。
裴沐珩輕輕點頭,修長的身影往後靠了靠,目光微垂,一下便落在她玉雪可愛的指甲上,十個指甲,都剪得乾乾淨淨。
徐雲棲順著他視線看了一眼,臉色微微不自在,她雙手交握將指甲藏了藏,繼續忙手中的活計。
裴沐珩臉色這才有些好轉,
“抱歉夫人,我先前不曾告訴你,我字清予,這是我十八歲行冠禮,皇祖父親自所賜。”
徐雲棲一麵忙,一麵回望他一眼,“嗯,好聽。”
“那你呢,可有字?”
徐雲棲搖頭,“沒有。”
“乳名也沒有?”
徐雲棲神色晃了晃,垂下眸,再次搖頭,“也沒有。”
晚風簌簌叩動卷簾,蟬蟲不知躲在何處啾鳴,裴沐珩眉目深深望著她,察覺她語氣有些低迷,溫聲問,“你閨名是哪兩個字?”
徐雲棲這下抬起眸,茫然看了他一會,慢慢一笑,“雲棲,閒雲的雲,棲樹的棲。”
裴沐珩沉吟道,“‘問予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雲棲,棲雲,想必取名人盼著你如閒雲野鶴,自在無憂,是你父親取的名嗎?”
徐雲棲手下一頓,眉目不動,遲遲方應下一聲,“是。”
徐雲棲碾完藥粉,起身時看到那疊書冊,指了指道,“三爺,您自個兒處理下吧。”
裴沐珩聽出妻子弦外之音,頷首道,“好。”
隨後他喚來黃維,
黃維看著麵上熟悉的書冊輕聲問,“爺,您打算怎麼處置?”
裴沐珩揉了揉眉心,既要保住兩家體麵,又得斷了荀雲靈挑釁徐雲棲的念頭,思忖片刻,他吩咐道,“將這些書冊並破碎的錦盒送去荀府,一並交給荀大人。”
荀允和是清正君子,當知如何管教自己女兒。
徐雲棲夫婦各自收拾一番,便打算睡了,隻是這一夜,她發現丈夫有些奇怪,
就是磨磨蹭蹭不肯給個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