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 徐雲棲以為丈夫在撩撥她,待轉過臉來, 對上那雙眼。
黝黑如潭,深不見底,卻又帶著幾分散漫與慵懶。
總不能是累了?
察覺她眼神裡的懵懂與茫然,那一下便用了些力道,目光如同俯瞰人間的神,灼熱逼人,摁住她柔荑將她困住。
徐雲棲不習慣被人這麼掌控, 把臉撇過,掌心轉了轉試圖掙脫。
這個動作顯然惹惱了他。
他忽然傾身過來, 雙掌順著滑嫩的腰身往前, 猛地拖住她後頸。
徐雲棲倒吸一口涼氣。
二人從未離得這麼近。
……
嘩啦啦的水聲漸漸讓徐雲棲回過神, 這種事快活是快活, 卻也累得叫人提不起勁來。
徐雲棲不知在浴桶裡泡了多久, 直到外頭屏風處傳來一道醇和的嗓音,
“夫人,你還沒好?”
裴沐珩見她這般久沒出來,擔心她出事。
好在等了一會兒, 帷幔浮動, 光影飄飄, 一道纖細修長的倩影從屏風後繞出來。
她雙手交疊搭在腹前,文文靜靜立在那裡, 雪白的衣裙很好籠著那纖穠合度的身子,模樣嫻靜又脫俗。
落在裴沐珩眼裡,便如一尾躍出水麵的美人魚,那雙眼更像是被打磨過的黑曜石, 玲瓏剔透。
裴沐珩見她好端端的無事,便轉身從桌案擒起一杯茶盞遞給她,
“喝口水早些歇著。”
語氣比過去又添了幾分溫和乃至熟稔。
徐雲棲若無其事走過去,輕輕接過來,腰有些酸,便倚著圈椅坐了下來。
裴沐珩在她對麵坐下,大約是等久了,方才他看了一會兒文書,此刻便拾起文書湊在燈下繼續瞧。
徐雲棲腹中微有些空冷,便起身添了熱熱的茶水,重新坐下來,小口小口喝,餘光往丈夫看去。
都說燈下美人如玉,這話用在裴沐珩身上也不為過,男人廣袖飄衫,姿容清濯如玉,坐在這樣寂靜的深夜裡,頗有一種朗月臨窗,敞亮又豁達的氣場。
徐雲棲南來北往,見慣美人,第一次意識到這位丈夫的皮貌,稱得上萬裡挑一。
大約看得入神,他寬袖一展,清雋修長的身影往背搭靠了靠,眉宇深邃專注,又添了幾分沉穩練達。
徐雲棲欣賞一番美人,喝完茶,便上榻睡了。
黃維得了裴沐珩囑咐後,便用一截錦緞,將碎成兩半的錦盒與書冊一道裹好,帶著一名小廝往隔壁荀府去。
荀府與熙王府雖然毗鄰,大門實則朝不同街市而開,不過兩家女眷走動頻繁,便在當中圍牆處開了一道小門,小門過去有一道夾壁,沿著夾壁往前,便可繞去荀府正門。
比起軒峻壯麗的熙王府,荀府門庭卻狹窄許多,荀允和一向低調,便是這宅子也不過四進,府內亦無奢華裝飾,亭台閣謝均是中規中矩,但凡來過的,沒有人會想到這是當朝重臣內閣閣老的府邸。
黃維沿著夾壁往前走,便見前方牆角下有一錦棚,錦棚內閃爍些許燈火,聽得有細細密密的說話聲,此地是荀府馬夫歇息的錦棚,黃維走過去,立在棚口打聽道,“荀大人回府沒?”
棚子裡坐著幾位馬夫,其中一名機靈的,認出是隔壁王府三公子身邊的隨侍,趕忙上前彎腰行了個禮,陪笑回,“我們家大人還沒回呢,夫人都回府兩日了,遣人去朝堂催了幾次,猶不見大人蹤影,不過聽著消息,說是今晚能回來。”
荀允和十日有五日歇在衙門,此事黃維並不意外。
“那我再等等。”
不一會門房收到消息,連忙恭敬地將人迎進去,黃維坐了不到一盞茶功夫,聽到門外傳來馬蹄聲,慢悠悠起身,跟著荀府管家跨出門檻。
昏暗的光色裡,荀允和一襲緋袍緩步下來馬車,他眉目峻然,神色罩著一層淡淡的冷漠,幾乎是目不斜視,提著蔽膝大步拾上台階。
黃維帶著人朝他施禮,
“荀大人。”
荀允和邁上廊廡,這才發覺有外人在場,他麵色轉而溫和,笑道,“黃公公來了?”
黃維連忙朝小廝示意,往那包裹一指,拱袖道,“荀大人,這是我家三公子吩咐送過來給您的。”
過去裴沐珩得了好書也曾往他這送,荀允和並不覺意外,“多謝了。”
黃維再次含笑施禮,離開了荀府。
荀允和往包裹看了一眼,麵色平淡吩咐管家,“送去書房。”
管家抱著沉甸甸的包裹往書房去,顛在手裡時滿心疑惑。
荀允和則緩步往正廳去,沿著長廊往北麵走,三開間的正廳燈火通明,清晰瞧見兩道身影在侯著他,荀允和腳步不急不緩,目光盯著那個方向一動不動,臉上淡得毫無情緒。
幾近,廊廡燈火明銳,一張靈動的俏臉躍進視線,
“爹爹!”
荀雲靈高高興興迎過來,眼底的喜色幾乎要溢出來,卻又暗藏幾分不敢造次的拘禁。
荀允和視線慢慢聚焦,對她露出和藹的笑,“回來了。”
荀雲靈聽得父親語氣平淡,心裡稍稍有些失落,卻還是上前乖巧地朝他施禮,“爹爹怎麼回的這麼晚?”
荀允和沒答她。
父女倆一道進屋,荀夫人溫柔地立在桌案旁,“老爺回來了。”她撩起袖子往上座示意,柔秀的眉目綴著滿足的笑容,渾身罩著一種如同江南煙雨的朦朧美。
荀允和隻朝她的方向頷了頷首,在靠北的圈椅落座,荀雲靈連忙主動給他斟茶,“爹爹,這是我用去年冬日的梅上雪煮好的峨眉毛尖,您嘗一嘗。”
荀允和疲憊地坐下來,沒有說話,隻接過茶喝了一口,隨後道,“不錯。”也沒有多喝,便擱下了,這才抬眼往妻子看來,“回來多久了,路上可還順利?”
荀夫人臉上笑意不減,“回來兩日了,一切都好,老爺放心。”
荀允和點點頭,沒有多問,沉默片刻,又道,“樨兒呢?”
荀念樨,是荀允和和荀夫人的小兒子,二人膝下隻這兩個孩子。
提到兒子,荀夫人麵上笑容更加真切幾分,“聽說我回來了,昨日回府上請過安,今日一早又去了國子監。”
荀允和再次點頭,這回表情明顯有幾分滿意,“很好。”
荀雲靈溫順地立在他身側,雙目孺慕望著他。
父親一直是她最大的驕傲,她在荀允和麵前素來乖巧懂事,她盼著得到父親的寵愛和認可。
一見父親再次陷入沉默,荀雲靈與母親相視一眼,提醒道,“爹爹,時辰不早,您早些去歇著吧。”
荀允和回了回神,淡淡頷首。
荀雲靈送父母過垂花門往正院去,路上撿著自己這半年的見聞說了幾件,荀允和時而笑著點頭,時而沉吟不語,一路也算融洽地回了退思堂。
等到女兒離開,院子裡恢複寂靜。
荀允和喜靜,幾乎不愛聽人說話,屋子裡服侍的下人也靜悄悄的,荀夫人親自替他備好衣裳,送他去浴室,待要進去伺候,荀允和擺擺手示意不必,荀夫人麵色頓了頓,看著依然俊雅清俊的丈夫,慢慢退了出來。
一刻鐘後,荀允和換好衣裳回房,荀夫人在梳妝台坐著。
荀允和徑直往塌上去,荀夫人轉過身子,麵朝退鞋的丈夫問,“老爺,月底便是您四十大壽,您打算怎麼辦?”
荀允和頭也沒抬,不假思索回,“不必辦。”
隨後便先躺在了外側塌沿。
荀夫人聞言立即皺眉,跟著往塌邊一坐,望著枕著手閉目養神的丈夫,“您這回是整壽,甭說街裡鄰坊,便是外頭官宦夫人,見了我沒有不問的,您不辦,人家也要送禮上門,你叫我怎麼交待,總不能收了東西又不給人一碗茶喝。”
荀允和在這時睜開眼,冷冷開口,“我叫你收人家賀禮了?”
荀允和此人素來是溫和的,溫和中罩著一層淡漠,無論何時,他幾乎不動怒,但真正動怒,便是底線不容踐踏。
荀夫人委屈地噎了噎嗓,垂下眸道,“妾身知道了。”
荀允和閉上眼,荀夫人暗暗吸了一口氣,將梳妝台燈盞吹滅,越過荀允和睡去了裡頭。
簾帳陷入昏暗,荀夫人躺下片刻,不由自主往丈夫望了望,黑暗裡,荀允和輪廓模糊,呼吸均勻,幾乎睡過去了。
荀夫人忍不住慢慢往他身側挪了挪,抬袖往他腰間撫去,一隻寬大的手掌伸過來按住了她,“睡吧。”他語氣疲憊又冷淡。
荀夫人僵了僵,神色落寞的在夜色裡坐了半晌,慢吞吞挪回自己的位置,聽著外邊的蟬鳴,露出一個淒厲又自嘲的冷笑。
五月初八,荀允和休沐,晨起他早早回到前院書房,坐下後,目光便落在桌案那個包袱上。
他抬手打開,瞧見裡麵是一個破裂的錦盒與兩冊沾了灰的書冊,臉色就變了。
他飛快將書冊拾起,隨意翻看其中一頁,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一行行俊挺不失風骨的行楷,一撇一捺甚有章法,是裴沐珩親筆,這本書他讀過,是裴沐珩從皇家藏書閣抄寫回來的《景瀾記事》,而在裴沐珩字跡下方,偶有幾行娟秀的小楷,毋庸置疑,這是荀雲靈做的注解。
一股惱怒竄上眉心,荀允和仿佛碰到了什麼臟東西,本能地鬆開手,書冊跌在桌案。
他眉目森冷地往後靠了靠,腦海閃過一些久遠的似曾相識的畫麵,緊接著唇角掀起幾分自嘲抑或是嫌惡,人跟入定似的,沒有吭聲,好半晌,門外有腳步聲傳來,荀允和深深吸了一口氣,扶著額往外吩咐,
“去喚二小姐過來。”
管家正推開門,聽得這句吩咐,愣了愣,旋即笑著往外頭指了指,“老爺,二姑娘清晨親自給您熬了一碗蓮子粥,正在門外候著呢。”
荀允和麵無表情,手搭在圈椅,視線挪向窗外。
這是等著荀雲靈進去的意思。
荀雲靈得了管家許可,提著食盒進了屋。
荀允和書房並不大,卻是書香滿室,處處堆滿了書架,這麼一個清雅克謹的人,唯獨書架上是亂的,浩如煙雲的書冊橫七豎八疊著,不成樣子,可無論有多亂,他總能輕而易舉尋到他想要的書。
過去荀府眾人要幫他清理,他從來都拒絕,且未經準許,不許任何人進他書房。
荀雲靈小心翼翼將食盒往旁邊桌案一擱,這才抬眸往父親望去,一眼就看到桌案上碎裂的錦盒與書冊,笑容僵在臉上,人一下子就慌了,
“爹爹....”她俏臉先是一陣發熱,又在對上父親慢慢投過來的審視眼神時,唇角血色退的乾乾淨淨。
荀雲靈到底還算有城府,她極力壓住慌亂的心緒,緩步往前,垂首立在荀允和跟前不說話。
荀允和冷冷地將書冊打開,攤在她跟前,“你這是什麼意思?”
荀雲靈探頭看過去,其中一頁,密密麻麻寫滿了她的見解,她羞愧地垂下眸,小聲解釋,“女兒在青山寺養病時,頗有感悟,便記錄下來。”
“把你的見解寫在人家的書冊裡,什麼意思?”荀允和幾乎一眼看透女兒心思,無情地揭示道,“好叫他曉得你是一位知書達理,甚有見識的女子是嗎?”
荀雲靈麵色脹得通紅,“我...”
荀允和忽的嘲笑一聲,這一聲不知是嘲笑女兒,還是嘲笑自己,他長籲一口氣,闔著目壓下滿腔的憤怒與失望,
“從小,我便教導你,人要行得正,坐得端,尤其是姑娘家要懂得自憐,自愛,自重,你是絲毫沒把我的話當回事!”
“我問你,你這麼做,是想給裴沐珩做妾?”
荀雲靈聞言瞪大眼,下意識反駁,“女兒沒有,女兒怎麼可能給人做妾?”
荀允和目色冷冽,“這麼說,你便是欺負人家鄉下來的,不如你飽讀詩書?還是你想要取而代之?”
荀雲靈被一語中的,麵露窘迫,咬著唇,將頭壓得很低。
她承認她著實有這樣的動機,她心存不甘,難以接受裴沐珩這樣的天之驕子,娶一個目不識丁的鄉下女子,直到昨日見到徐氏,與今日這幾冊書,她方知,自己大錯特錯。
徐氏能讓裴沐珩出手,將這錦盒與書冊送來父親桌案,可見,她在裴沐珩心目中地位不低,二來,更間接證明,裴沐珩對她沒有心思。
想到後者,荀雲靈才真正難過又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