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堂堂閣老之女,怎麼就到了這樣的地步。
是她輕敵,錯看了徐氏。
父親是什麼性子,荀雲靈豈能不知,這個時候越狡辯隻會越惹怒他,認錯是唯一的出路,荀雲靈毫不猶豫跪了下來,朝父親拜下,鄭重道,“爹爹,女兒知錯了,女兒逞一時之快,讓自己無地自容,丟儘臉麵,女兒願接受爹爹的懲罰。”
荀允和聽了這麼一番話,心裡總算好受一些,他把目光移開看向窗外,此時窗外百花齊放,夏草葳蕤,是最繁盛的季節。
荀允和不知想起什麼,神色恍惚了一陣,旋即正色吩咐荀雲靈,
“擺在你麵前兩條路,堂堂正正做人,回頭我會替你擇一佳婿,再有下次,我便將你送去尼姑庵修行,一輩子青燈古佛,不要見人。”
荀雲靈腦海閃過裴沐珩那張豐神俊朗的臉,將眼底的不甘壓下,垂下眸,“女兒知道了....”
荀允和當著荀雲靈的麵,將那兩冊書給燒了個乾淨,荀雲靈仿佛被人抽了幾個巴掌,難堪又委屈。
從頭到尾,父親看都沒看她一眼,荀雲靈跪下來哽咽望著他,小心翼翼問,
“爹爹,如果換做是姐姐,您也這樣嗎?您會替她爭取她喜歡的男人嗎?”
荀允和猛地抬起眸,銳利地看著她,似難以想象她問這樣的話,盯了一瞬,冷聲道,
“我早就提醒過你,莫要失了體麵,你不聽,非要跟著你母親往王府湊,熙王妃是喜歡你,可裴沐珩的婚事得聖上做主,你把我的話當耳邊風,如今還有臉提你姐姐?”
“隻要是我的女兒,我就不許她自輕自賤,丟人現眼,你可以做,除非你不姓荀。”
荀雲靈失魂落魄提著食盒出了書房,走了一段,便見前麵快步走過來一清秀的男子,她看著他朝陽般的麵容,心裡交織著幾分羨慕與嫉妒。
荀念樨清晨有事回府拿一冊書,聽聞父親回來了,特意過來請安,不曉就撞見姐姐淚流滿麵,
“二姐,這是怎麼了?”
荀雲靈回過神來,拭了拭淚,搖著頭,朝弟弟露出笑容,“你來給爹爹請安?”
荀念樨垂眸瞧見她手中的食盒,關心道,“爹爹不肯用膳?”
荀雲靈吸了吸鼻子,語氣低落,“是我犯了錯,惹了爹爹生氣。”
荀念樨皺著眉道,“爹爹最是溫和耐心,你能惹爹爹生氣,可見著實犯了不可饒恕的過錯,姐,爹爹已經夠忙了,你就讓他省省心吧。”
“省省心?”荀雲靈聽了這話,覺得是天大笑話似的,雙目眯出冷芒,“爹爹何時對我上過心?他心裡隻有長姐,對你也甚是悉心教導,唯獨我...卻始終不得爹爹歡心...”
思及此,荀雲靈捂著臉哭著回了後院。
荀念樨被她這話,砸得一頭霧水,
“好好的,怎麼又提這茬?”
荀念樨搖搖頭,拿著手中的書冊大步往書房去。
彼時,荀允和剛用些清淡早膳,這一日罕見沒有看書,而從桌案下一個密格裡翻出一樣東西。
荀念樨進去時,就瞧見父親手中撫著一個褪了色的撥浪鼓出神。
爹爹這是又在思念長姐。
荀念樨輕輕將書房門掩上,緩緩走進去,十二歲的少年稚嫩的麵容帶著孺慕與好奇,蹲在父親跟前的錦杌,問道,
“爹爹,這是長姐的遺物嗎?”
荀允和指腹輕輕撫著已斑駁的紋路,一麵用羊皮做的撥浪鼓,是他親手所為,她最寶貝的玩具。
“是啊...”荀允和麵上褪去一切的沉穩與鋒芒,如同再尋常不過的一個父親,麵露無比憐愛的笑容,
“她可喜歡了,大約每日玩得勤,破了一個洞,臨走時,將它交給爹爹,讓爹爹給她修補,爹爹便想,再給她做一麵....”
話再也說不下去,荀允和垂下眸,通紅的眼角仿佛紮滿了藤刺,疼得他喘不過氣來。
荀念樨見爹爹情緒難控,心疼得不得了,單純的少年不知如何安撫父親,破口而出道,
“爹爹,你告訴我,長姐是個什麼樣的姑娘...”
大約他需要一個人陪他思念。
荀允和聞言愣了愣,目光再次落在那麵撥浪鼓,記憶深處最鮮活的畫麵緩緩浮現眼前。
“她呀,可淘氣了,你是不知,她剛生下來時,腿長手長,就比旁的孩子堅實,彆人剛學會走,她就能跑。”
“漫天遍野都是她的蹤影,不小心摔破了皮,從高高的坡上滾下來,嗬,村裡的男孩子都沒有她淘氣,爹爹呀,又氣又笑,背著書囊爬上坡,將她從溝裡抱起來,”
“她渾身沾滿了泥,見我瞪她還不高興,抓著一把泥,糊了爹爹一臉,不像你,你小時候可乖巧...”
他唇角不自禁露出笑。
荀念樨也跟著露出笑容,“姐姐這麼淘氣嗎?”
“還不止呢。”荀允和握著破舊的撥浪鼓,眼神也跟著明亮幾分,
“她脾氣還大著,驕縱得很,不許任何人碰她的東西,比她高一個頭的男孩子,她都敢打,一拳呼過去,將人家小哥哥打得嚎啕大哭。”
荀念樨哈哈大笑,“那爹爹是把姐姐當男孩子養得嗎?”荀念樨能想象出一個無法無天的小霸王模樣來。
荀允和失笑搖頭,“才不是。”
“你彆看她淘氣,可喜歡裝扮自己了,五個小爪丫,個個要戴滿,那時爹爹窮,哪能給她買真金白銀,便給她用花藤編五顏六色的戒環,胖嘟嘟的手指,每個指丫戴上一個,花花綠綠,她便高興得跟風一般刮過整個村裡。”
“她可愛炫耀了,每每爹爹給她編了花環,她非要戴上,去同村小姑娘跟前嘚瑟。”
“有一回,村裡一個小娃不知從哪撿了一個手鐲回來,在她眼前晃了晃,囡囡回來就哭了,她性子傲氣,任何時候都不肯被人比下去,鬨著非要手鐲,爹爹能怎麼辦?”
“便日以繼夜抄書,好不容易攢了些銀子,便去城裡買了個銀鐲子給她,她高興壞了,那一晚,她吃了滿滿一碗飯,逢人就揚起胖乎乎的小胳膊。”
“我爹爹給我買手鐲啦!”
“我爹爹給我買手鐲啦!”
田壟林間回蕩的都是她清脆的笑聲。
如果她還活著,他必是金山銀山堆在她跟前,任她挑選,讓她成為上京城最矚目的明珠。
雨勢越來越大,瓢潑大雨淋了他滿身,他挖呀挖呀,從那片廢墟裡挖出被燒焦的花環,辨不出模樣的布裙,所有殘垣斷壁被他掀開,整整三天三夜,他挖出亡妻麵無全非的半個身軀,及那一截帶著銀鐲的小胳膊....
得多疼啊。
荀允和痛苦地閉上雙眼。
*
一牆之隔的熙王府。
午後的陽光格外絢爛,花壇裡的枝兒朵兒都被曬彎了腰。
徐雲棲被裴沐珊拉著趕到錦和堂,昨夜藥粉熬了一夜,今日辰,徐雲棲便做成藥糕,著裴沐珩帶去皇宮,不到午時,皇後娘娘的賞賜就下來了,前兩日端午節,皇帝病重,皇後忙不過來,漏了熙王府的節禮,今日也一道補發。
哪裡是不小心漏了,是壓根沒給。
熙王妃倒是心知肚明,陛下每每犯病,便埋怨熙王,定是沒打算賞賜,皇後麵上隻能應著,事後又尋了個借口補給熙王府。
熙王妃家境殷實,嫁妝豐厚,壓根看不上這些賞賜,便將府上女眷皆喚過來,讓她們自個兒挑。
給王府的端午節禮是一些筆墨紙硯與珠花。
大家興趣不大。
但給徐雲棲的賞賜就豐厚多了,一箱子綾羅綢緞,幾盒南珠鬆石。
箱子一道抬來錦和堂,熙王妃不許人打開,打算徑直送去清暉園。
熙王妃不喜歡徐雲棲,卻絲毫不影響她偏著三房,生怕旁人得了小兒子的體己。
徐雲棲過來時,屋子裡聚滿了女眷,便是平日鮮少露麵的兩位側妃也到場。
大家分了些珠花與筆墨,興致缺缺的樣子。
徐雲棲隨後看到自己那個箱子,心裡頓時明白了皇後的深意。
皇後坐鎮六宮,絕對不是一個簡單人物,為什麼偏偏將兩份賞賜一道送來?如果她沒猜錯,定是皇帝那頭埋怨熙王,沒舍得多少節禮,但皇後擔心委屈王府女眷,故而,把這箱子賞賜一道送來,意思已經顯而易見了。
上回皇帝賞了那麼多,全部進了她的口袋,這回,不能這麼不知趣。
於是徐雲棲大方地朝錦箱指了指,“母親,兒媳想把這箱子打開,若是有能用的,姐姐妹妹們都分一些。”
熙王妃正在喝茶,聽了兒媳這麼一句,臉色微木。
這小兒媳笨手笨腳便罷,還呆頭呆腦的,熙王妃還真替兒子愁。
她自個兒都開口了,熙王妃豈能攔著,於是抬了抬眼,示意郝嬤嬤去開箱。
箱子被打開,裡麵全是綾羅綢緞與珠寶。
大家眼神亮了幾分,紛紛看著徐雲棲,徐雲棲笑著道,“大家夥緊著喜歡的挑吧。”
裴沐珊朝她使眼色,徐雲棲喝著茶不在意搖頭。
郝嬤嬤隻得將那些綢緞珠寶全部擺在麵前的雕漆長幾,及桌案上。
李氏自認與徐雲棲關係好,早早就把賞賜逡巡了一圈,選中了自己喜歡的顏色,隻是其他人沒動手,她也不好出頭,便悄悄扯了扯婆婆高側妃的袖子。
高側妃也是名門出身,眼皮子不至於這麼淺,端坐著一動不動。
另外一位韓側妃倒是有心起身,可惜熙王妃沒發話,她也不敢吱聲。
裴沐珊實在是擔心嫂嫂吃虧,拉著她起身,“嫂嫂,這是你的賞賜,你先挑。”
徐雲棲真的不在意這些東西,“妹妹你先來。”
熙王妃看著那笑吟吟渾然不知輕重的兒媳婦,無語地搖頭,將茶盞擱下,看著兩位側妃慢聲吩咐,“長幼有序,高側妃與韓側妃先挑。”
高側妃立即起身施禮,“王妃客氣了,咱們一家人哪裡需要拘禮,再者不過是些綾羅綢緞,理應孩子們先挑。”
熙王妃見她知趣,點了點頭,朝女兒看了一眼,“得了,你先挑吧。”
裴沐珊是府上唯一的嫡姑娘,大家向來都寵著她。
她挑了三匹色澤嬌豔的綢緞,選了兩顆個頭大的南珠,便回身過來,示意徐雲棲選。
徐雲棲還沒動,李氏瞧見自己看上的一匹被裴沐珊挑走了,趕忙起身,“三弟妹,我就不跟你客氣啦。”
她帶著丫鬟上前,將自己選好的三匹給挑走,朝桌案上那盒珠寶瞄了一眼,裡頭最大的幾顆沒動,顯然是裴沐珊留給徐雲棲的,她很知趣的沒選,拿了兩顆綠鬆並南紅便回了席位。
裴沐蘭見謝氏坐著不動,長嫂不選,她不好去,便推了推謝氏,謝氏其實不大想選,隻是大家都挑,她不要顯得不待見徐雲棲,於是乾脆拉著裴沐蘭起身,姑嫂倆一道選。
謝氏喜好與韓側妃相近,韓側妃生怕自己看重那匹靛藍緙絲被選走,連忙跟著上去。
李氏見婆婆高側妃還在端著,乾脆將她一推。
大家熱熱鬨鬨湊過去了。
錦和堂難得這麼融洽,熙王妃也露出笑容。
裴沐珊幫著徐雲棲搶了幾顆最大的南珠回來,瞪著她道,“你怎麼什麼都不挑。”
“我什麼都不缺啊,這些南珠都給你,就當你哥哥補給你的禮物,”徐雲棲溫婉地笑著,揚起乾淨皓白的手腕,
“你看,我有的時候要配方子,擇藥材,手上帶著東西不方便。”
裴沐珊拿著燙手。
銀杏見多不怪,與裴沐珊解釋道,
“五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少奶奶從不愛戴這些花花綠綠的首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