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奉天殿,燈火通明。
刑部尚書蕭禦與大理寺少卿劉越將連夜突審的口供呈給皇帝。
皇帝翻了幾頁就擱下了。
早在兩刻鐘前,錦衣衛與東廠的人已將青山寺情形口述稟給皇帝,皇帝對荀允和一事已大致了解。
難以想象這種千年難遇的離奇事竟然會發生在荀允和身上。
荀允和一身白衫孑然跪在殿中,修長的脊梁微微曲躬,雙手扶地,手邊是疊好的一品仙鶴緋袍及玄黑的烏紗帽。
荀允和眉目低垂,神色寡淡,“陛下,臣無顏立足朝堂,還請陛下除去臣一切官職,按罪發落。”
皇帝眉心快皺成川字,他問立在荀允和身後的蕭禦和劉越,
“三法司怎麼說?”
劉越眼觀鼻鼻觀心,靜默不語。
蕭禦先一步拱手道,“回陛下,臣核對了所有供詞,確認荀大人無縱妾行凶之實,他亦是被人蒙在鼓裡,深受其害。”
不等蕭禦說完,荀允和木聲接話,
“陛下,臣有失察之罪。”
皇帝看向蕭禦,“荀卿真的有罪嗎?”
蕭禦回道,“稟陛下,依大晉律曆,若本人為受害者,可免去失察之責,所以,荀大人,無罪。”
皇帝緩緩籲了一口氣,慢慢挪了挪壓在供詞上的玉鎮,陷入了兩難。
荀允和初次進京以一首《山陽賦》名動天下,這篇賦當夜便被錦衣衛遞到他手中,洋洋灑灑上千字,引經據典,妙語連珠,一氣嗬成,起筆於山陽亭,落筆民政社稷,筆鋒犀利而不失溫和,皇帝十分有好感,由此記住了他的名,後來荀允和果然不出所望,次年考了個進士第一。
殿試當日,皇帝現場出題,他不卑不亢,對答如流,本是狀元之才,皇帝為了壓一壓他的風頭點為探花,是年入翰林院任編修,旁人在翰林編修至少得任兩年,荀允和沒有,當年江南出了大案,南京玄武湖魚鱗圖冊被人一把火燒了,此案非同小可,牽扯南京官吏地主豪強甚至商戶,無人敢接手,荀允和主動請纓,二十出頭的少年攜著尚方寶劍下江南,肆意熱血鬥豪強,用了三年時間重新丈量土地,修複圖冊,為戶部和朝廷捏住了江南賦稅的根本。
至此皇帝在他身上看到宰輔之才,悉心培養,兩京十三省,但凡有難啃的骨頭,他都交給荀允和,這才鑄就了一代年輕宰相。
滿朝皆知,皇帝對荀允和十分偏愛,簡在帝心是一個緣由,更重要的是荀允和身上有一股彆於其他朝臣的特質,他這個人圓融而不圓滑,老道而不過狠辣,他克己複禮,甚有君子之風,無論何時何地,眼底總藏著一抹悲憫,他仿佛是為朝廷而生,為天下蒼生而生,沒有其他朝臣身上那股對權力地位的野心勃勃。
也就是說,皇帝將首輔之權交到他手上,不用擔心他會勾結朝臣皇子。
眼看行將朽木,皇帝甚至想,朝廷由荀允和坐鎮,二十年內無憂,他可以放心去,將來青史上他還能博
個任人唯賢的清名。
偏生在這個節骨眼上,荀允和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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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隨意點的一女,偏生就成了荀允和的嫡女,皇帝覺得老天爺狠狠抽了他一記耳光,捏了捏那卷口供,兀自失笑。
他當然可以順水推舟除去荀允和內閣首輔一職,可問題在於,吏部賣官鬻爵,政風敗壞,清查吏治的新政剛剛啟程,這個時候換帥,新政必定胎死腹中,戶部由荀允和把控三年,鹽引換糧一事尚需落地,內閣剛剛大換血,不宜再生動蕩。
皇帝甚至在腦海將其餘幾名內閣輔臣過了一遍,施卓有威望有口才,政務能力遠不及荀允和,鄭閣老便是個和事佬,用於平衡各部,斡旋朝中爭端,戶部尚書養病半年,尚在適應當中,至於兵部尚書,人是個實乾的,論威望和手段也不及荀允和。
這些年所有的偏愛,均成了此刻的掣肘。
皇帝頭疼地按了按眉心。
也僅僅是猶豫一瞬,皇帝果斷做出抉擇。
即便要換荀允和,也不是現在。
有這個把柄在手,想要拿捏荀允和也容易。
這麼一想,皇帝豁然開朗,起身負手踱步到他身側,“荀卿,你起來。”
荀允和慢慢折起膝蓋,垂眸立在皇帝跟前,雙目暗沉無神。
皇帝歎道,“不是你的錯。”
荀允和眸色滲出幾分痛楚,“臣識人不明,拋棄妻女,罪不容恕。”
皇帝搖搖頭,“你是被人算計,並非本意所為,”眼看荀允和又要辯駁,皇帝蹙眉道,“朕說你沒錯,你就沒錯。”
荀允和難以想象這個時候皇帝還要堅持用他,他後退一步,合手一揖,“陛下,臣身為大晉官吏,天子門生,不能修身,不能齊家,何以治天下,陛下若放任臣繼續留在朝堂,天下百姓必以為陛下識人不明,懇求陛下發落微臣,勿要因為臣而沾汙了聖譽。”
看得出來荀允和是鐵了心要離朝。
皇帝好不容易說服了自己,反被他這話勾出了火氣,當即斥道,
“你的名聲大過朝廷,大過百姓?你的臉麵比朕的江山還重要?你也是讀聖賢書的,當知大丈夫不拘小節的道理,滾回去,給朕當差。”
荀允和喉嚨啞住了,立著不動。
皇帝顯然不願朝局再生動蕩,不得已先留下他。
皇帝見他不再辯駁,那口氣順了下來,慢悠悠在他跟前踱了幾步,又扭頭問他,
“你當初改名進京,是因你嶽丈要求?”
荀允和不避諱,“是,他恨臣招惹殺身之禍,怕牽連妻女。”
皇帝點點頭,複又打量荀允和幾眼,哪怕他年過四十,依然麵容俊朗,風度翩翩,荀允和才貌雙全,進京時便名聲斐然,當時相中他的不知凡幾,人家嶽丈驚弓之鳥,擔憂也無不道理,隻是到底是狠心了些,拆散了他們一家三口。
“你嶽丈人呢?”
荀允和在回程路上也招來銀杏問過,遂黯然回,“三年前失身跌落山崖。
”
“哦...”皇帝應了一聲便不再多問,眼看荀允和大受打擊,已心神俱疲,他擺擺手,“你回去歇著吧,明日照常來上衙。”
荀允和也無話可說,躬身而退。
等他離開,皇帝揮退蕭禦,留下劉越問,
“珩兒呢?”
劉越輕輕望了一眼皇帝,“回陛下,郡王不放心郡王妃,先送她回府了,說是晚些時候再入宮給陛下請罪。”
皇帝正在把玩狼毫,聞言抬目看著他,“哦?請罪?”
劉越遂跪下來,與皇帝道,“陛下,今日之事從登聞鼓到青山寺一案,均是郡王妃暗中操縱,意在報仇雪恨。”
劉越很清楚,這些話等著錦衣衛和東廠的人送到皇帝耳郭,不如由他來說,如此他劃清與裴沐珩的界限,安然潛伏在朝堂,亦能向皇帝表忠心。
皇帝聽了這話,果然微微一震,“所以,荀卿這是被自己女兒算計了?”
劉越麵露冷色,“陛下,臣以為郡王妃有欺君罔上之罪。”
他話未說完,身側的劉希文對著他喝了一句,“放肆,郡王妃是皇室宗親,你隻是一介微臣,豈可惡意中傷郡王妃。”
皇帝顯然是默許了劉希文的話,神色淡淡道,“此事爛在肚子裡,不可對外言說。”
恰在這時,門口內侍稟道,
“陛下,昭明郡王求見。”
這是裴沐珩來了。
一個敢敲登聞鼓,親手料理自己父親的女子,哪裡需要裴沐珩相送,裴沐珩無非是故意避開荀允和,以防牽連對方。
皇帝看的明白,吩咐劉越退下,召裴沐珩進來。
裴沐珩進殿後,果然第一時間跪下磕頭,
“孫兒替媳婦徐氏給陛下請罪,還請陛下憐她孤苦,莫要計較她莽撞之舉,一切罪責由孫兒替她承擔。”
皇帝心情複雜地看著他,手指輕輕叩著桌案問,
“敲登聞鼓的是誰?”
子不言父之過,徐雲棲狀告當朝首輔,對朝局頗有影響,皇帝心生不喜。
裴沐珩慢騰騰看了他一眼,回道,“是嶽母章氏身邊的嬤嬤,替主鳴冤。”
那皇帝無話可說。
為什麼到現在鳴冤,原因也很簡單,前不久荀允和舉辦壽宴,大約是不小心被章氏看出了端倪,心中憤懣這才遣人擊鼓鳴冤,恰恰那荀夫人也認出章氏,兩廂各自行動,手段高下立判,人品如何也一目了然。
“這葉老翰林怎麼養出這樣的女兒!”皇帝麵露嫌惡,又吩咐劉希文,“去告訴蕭禦,葉家諸人一並問罪。”葉氏這是將父親身後名和葉家聲譽敗了個乾淨。
“此事,你事先知情嗎?”皇帝悠悠往裴沐珩心口插了一刀。
裴沐珩露出苦笑,“孫兒不知。”
皇帝倒也沒懷疑他,以裴沐珩之心性,不會弄得人儘皆知,讓荀允和下不了台。
這麼一想,皇帝看著孫兒不免帶了幾分同情,
“你媳婦要整治她父親,事先沒與你通氣?”
裴沐珩筆直地跪著⒉_[]⒉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不想回他這話。
皇帝難得見孫兒吃癟,鬱悶一日的心情一掃而空,起身撫了撫他的肩,大笑離去。
*
皇帝沒能撤了荀允和的首輔之職,在裴沐珩預料之外,既然皇帝保全了荀允和,那麼熙王府便得做出反應了,這些年皇帝雖然不太待見熙王,卻允了熙王巡兵之權,每年熙王奉旨去各地巡視,安撫軍心,查檢軍政。
眼下秦王暗中與十二王較勁,裴沐珩不想因荀允和而被冒然推上風尖浪口,唯一的法子,便是以退為進明哲保身,是以裴沐珩回去便勸熙王上繳那塊巡兵的令牌。
熙王也照做,此是後話。
荀允和這廂回了府後,清瘦的身子陷在躺椅上便再也起不來。
老仆捧了茶他不喝,煮了粥也不進一口,無聲無息躺在那裡,如同死人一般。
老仆伺候他多年,見他如此,跪在跟前泣不成聲,
“老爺,您心裡難受,老奴感同身受,如今大小姐不肯認您,夫人也嫁為人婦,您心裡嘔得慌,老奴都明白的,可比起她們娘倆活著,什麼事都不算事對不對?您如今有這樣的身份地位,想要什麼唾手可得,可彆這般苦了自個兒。”
荀允和聽了這話,眼眶一痛,側了側臉。
老奴見他聽了進去,揩了揩淚,繼續望著他道,
“這十幾年來,總有人妒忌您為陛下看重,殊不知您生死不懼,什麼擔子都往肩上扛,替朝廷立了汗馬功勞,彆人都說您風光,隻有老奴明白,您沒了夫人和大小姐,心裡那股精氣神沒了,便沒日沒夜撲在朝廷.....”
“現在好了,大小姐就在隔壁,往後日子長著,總有父女團聚的一日。”
荀允和大約是被他說動,稍稍直起了身。
老仆趕忙遞上去一碗參湯,荀允和飲儘,問起荀念樨在獄中的事。
老仆又哭了,“少爺遣人帶話給您,說他願意為母贖罪,請您不要擔心他。”
“老奴已打點了衣裳銀兩給他,他在牢裡不會受罪的,再過一段時日等案子欽定,老奴再安排人沿路護送他出京。”
荀允和閉了閉眼,終究是什麼都沒說。
*
比起荀府空空蕩蕩寂如無人,隔壁熙王府可就熱鬨了。
熙王妃的藥油用完了,三日沒推筋,頭風又若隱若現,郝嬤嬤夜裡正犯愁,心想著明日怕是又得厚著臉皮去尋徐雲棲要油,這會兒一婆子神神秘秘繞了進來,
“王妃出事了!”
熙王妃最不喜人賣關子,倚在塌上冷著臉問,“有什麼話快說。”
郝嬤嬤也連忙問,“可是五小姐他們回來了?”
“正是呢,”婆子滿臉津津樂道,
“五小姐剛回府,正在垂花門遇見二少奶奶說起了青山寺的事,老奴聽了一嘴,原來今日青山寺出大新聞了....”
旋即
便撿著重要的說給熙王妃聽。
熙王妃一聽那荀夫人原來隻是個外室,這些年靠著殺了原配妻子上位,簡直嚇蒙了。
她此生最厭惡那等自輕自賤的女子,回想自己過去曾與荀夫人姐妹相稱,忍不住將剛吃不久的晚膳給嘔出來了,
“那雲靈...不,那荀雲靈呢?她又是怎麼回事?”
“還能怎麼回事?跟著她娘一丘之貉唄,聽說人如今被關在大理寺的牢獄,沒多久便進入掖庭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