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王妃臉色很不好看,過去她沒少摟著荀雲靈喊心肝,如今一想,心裡跟吃了蒼蠅般惡心。
郝嬤嬤連忙勸她,“王妃切莫動怒,這點事不值當您生氣,甭說您,便是那荀大人不也被那枕邊人給蒙騙了嘛,話說那葉氏性子和善溫婉,又是出身名門,這些年在京城名聲甚好,誰能料到她背地裡這樣壞呢。”
熙王妃喝了兩口茶,安撫了下鬱悶的心。
緊接著那婆子又道,“這些都還不是最重要的,王妃可知那荀府真正的嫡出大小姐是誰?”
郝嬤嬤和熙王妃均被她勾起了好奇心。
“是誰,快說!”
婆子咽了一口唾沫,“是咱們三少奶奶呀!”
這話一落,熙王妃腦門如同被人狠狠一擊,手中茶盞失聲而落。
“王妃,王妃!”
有人將她攙起,有人幫著將潑灑的水漬拍下,一頓手忙腳亂。
裴沐珊進來時,便見自己母親呆如木雞坐在那裡,任由仆人服侍著換衣裳。
她幸災樂禍踱步過去,故意將臉蛋湊去熙王妃跟前,
“恭喜娘,賀喜娘,您終於如願以償與荀閣老做親家了!”
熙王妃沒好氣地剜了她一眼。
裴沐珊吐了吐舌,大喇喇坐到過去熙王的位置,頗有一種替嫂嫂揚眉吐氣的感覺,然後她開始清嗓子賣力表演,
先是繪聲繪色將徐雲棲所為告訴熙王妃,到最後側眸看著母親,
“娘您知道嗎?嫂嫂可厲害了,那荀閣老痛苦萬分恨不得當場就認了她這個女兒。”
“你猜嫂嫂怎麼著?嘿,閣老有什麼了不起,她才不稀罕呢,她還就樂意做個小門小戶之女,高高興興行醫濟世。”
熙王妃哪能不知女兒這是在陰陽怪氣擠兌自己,她麵無表情斥了一句,
“行了,累了一日,你去歇著吧。”
裴沐珊嘿嘿一笑,臨走時還不忘問了一句,
“娘,這樣的媳婦,還和離麼?”
熙王妃氣得拿著引枕扔了她一臉。
*
徐雲棲這一夜睡得沉,夢裡總聽見外祖父在雲霧裡喚她,徐雲棲問他你到底是誰,你姓甚名誰,他偏又不說話了,徐雲棲驚醒時,渾身冒著冷汗。
身側遞過來一方帕子,有人溫聲問道,“做噩夢了?”
徐雲棲側過眸對上他溫煦的雙眸,一下子呆住了。
“三爺,你不去上朝嗎
?”
過去裴沐珩早出晚歸,徐雲棲從來沒有哪日醒來時看到他躺在身邊。
裴沐珩見她額尖冒出豆大的汗珠,親自替她擦拭,“我今日告假了。”
徐雲棲愣了一會兒也漸漸緩過來。
她昨日弄出那麼大動靜,對他一定造成不小影響。
“我這是連累了你?”
裴沐珩心情頗有些複雜,雖說此事並未大肆聲張,可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都已經知曉,他成了荀允和的女婿,朝局猝不及防發生變化。
對於誌在奪嫡的熙王府來說,有當朝首輔做奧援,便不隻是如虎添翼這麼簡單。
妻子用“連累”二字,裴沐珩都不知怎麼答她,
他抬手撫了撫她眉心的褶皺,
“陛下並沒有斥責荀大人,依舊保留他首輔之位。”
徐雲棲頗有些意外,不過也與她無關就是了,她哦了一聲不再多問。
夫妻倆一前一後進了浴室梳洗,剛出來,陳嬤嬤慌忙進來告訴她,
“方才徐府遣了人來,說是嶽家太太病下了。”
徐雲棲臉色一變,匆匆用了早膳,帶著銀杏立即登車前往徐府。
章氏是被氣病的,昨夜回來人就很不好,想起那胖嬸與她情誼甚篤,胖妞也活潑可愛,就這麼被丟了命,她恨不得將那葉氏千刀萬剮,自然而然便將怒火牽到荀允和身上,怒意剛起,想起他被人蒙騙多年,可恨又可憐,章氏那股子火又莫名消散了,他果真還活著,果真成了人上人的首輔,章氏淒厲地笑了一陣,種種情緒絞在心口,最後五內空空,隻剩下一抹惘然。
徐雲棲給她把了脈,開了個安神養心的方子,“昨夜的事都告訴徐伯伯了?”
章氏躺在塌上,閉著眼搖頭,“沒有,我不知道該如何跟他說。”
城中諸人都以為荀允和那對妻女已死,隻有少數人知曉實情,以徐科在朝中的資曆還接觸不到上層秘密,不過也晚不了多久,最多幾日真相便到他耳邊。
徐雲棲鄭重道,“我勸您主動告訴他,也比事後他來質問的好,您主動告之,他便知您一片心都在這個家,信任他守護他,外界再多的謠言自然撼不動你們夫妻。”
章氏眼神輕顫著,“你說的有理,他去通州督渠去了,等回來我就告訴他。”
徐雲棲之所以事先沒與章氏通氣,一來怕她沉不住氣露了餡,二來,也是想讓她親眼看看荀允和的真麵目。
但她終究低估了這樁事對母親震撼。
雖說她與章氏是親生母女,性情卻大為不同。
“母親,人要往前看。”她隻能這樣勸道。
章氏深吸一口氣,慢慢撐著身坐起來一些,靠著引枕露出虛弱的笑,
“你放心,我知道輕重。”
章氏晦澀地笑了笑,“看來還是你外祖父有眼光,他老人家總說我性子軟,適合找個老實人過踏實日子,最開始便不同意這門親。”
徐雲棲很無奈道,
“他當初也不同意您跟徐伯伯,您不也沒聽麼?”
章氏微有哽塞,那個時候她跌落山崖,徐科對著她又是背又是抱的,方能把她從泥濘裡救出來,以世俗之見,她與徐科已有了肌膚之親,可因著當時被荀羽弄得心灰意冷,她哪裡肯嫁人,那徐科對她一見鐘情,觀她有旺夫之相,跪下來求親。
彼時秀水村的瘟疫案驚動了上官,縣城來了不少錦衣衛,父親態度十分堅決,連夜帶著她們母女往南去,徐科死纏爛打,一路尾隨。
也不知中途出了什麼事,父親消失了一陣,將她和囡囡托付給徐科,徐科帶著她們回了洪湖老家,徐家原來是個商戶,在當地十分富有,徐科許諾帶著她過安穩日子,起先徐家是接納囡囡的,可囡囡日也哭,夜也哭,非鬨著要爹爹,她不得法,等再次見到父親時,就把囡囡交給了他。
如今想來,過往的一切仿若浮生一場大夢,她昨夜聽到荀羽的嗓音時,怔愣了好久好久,終究是物是人非。
“我想你外祖父了,下午你陪我去給他上一炷香吧。”
章氏在附近的白安寺給章老爺子捐了塊往生牌,她時常去祭拜。
徐雲棲始終不信外祖父就這麼死了,故而一直不肯去,但今日她罕見答應了章氏。
陪著母親在徐府用了午膳,休息了不到兩刻鐘,便啟程前往白安寺。
路上小女兒徐若與小兒子徐京也騎馬隨行,徐若性子調皮,時不時要擠兌哥哥幾句,徐京卻好脾氣地照單全收。
快到白安寺時,徐雲棲瞧見附近有個藥鋪,她恰巧府上缺了幾味藥,便提前下車,
“母親帶著弟弟妹妹先去,我稍後便來。”
章氏由她,
不一會,馬車抵達白安寺山門外,白安寺並不大,卻因處在熙熙攘攘的市集中,每日也有不少人來上香,章氏身子弱,徐京主動攙上母親,那一頭徐若已蹦蹦跳跳跨進上門,打頭陣去了。
一輛低調的馬車停在不遠處,簾幕掀開,露出荀允和消瘦的麵容,
遠處的婦人梳著一百合髻,穿著一件湖藍的緙絲薄褙,背影纖弱秀美,她偶爾側眸與兒子說上一句話,熟悉的眉眼一晃而過,荀允和的心猛地一陣抽搐,雙目刺痛般泛紅。
就在這時,眼前光線一暗,一道身影攔了過來。
荀允和再抬眼,便與徐雲棲視線對了個正著。
荀允和愣了一下,迫不及待掀簾而下,他踉蹌兩步來到徐雲棲跟前。
彼時午時剛過,陽光熾熱,馬車停在白安寺側麵一顆大槐樹下。
荀允和小心翼翼望著女兒,眼底的柔色快要溢出來,想開口喚她的名,徐雲棲已轉過身。
荀允和順著她視線望過去,二人目光不約而同落在遠處章氏的側影。
章氏母子駐足在牌匾下,正含笑與知客僧交談,她整個麵容已清晰地展露在荀允和眼前。
她笑起來依然清麗溫柔,頗有幾分不諳世事的純真。
十五年了,韶華
易逝,故人眉目依舊。
荀允和啞著喉嚨問,“那少年是何人?”
徐雲棲回過眸來看著他回,
“是我弟弟。”
瞧那少年身量與念樨不相上下,荀允和眸眼眯起,“多大了?”
徐雲棲這回嗓音遲疑了幾分,卻還是沒有避諱,“今年十四歲。”
荀允和聞言臉色就變了,眼風立即掃回來,目光帶著實質般的壓迫,
“十四歲?”
他不敢相信。
午陽透過頭頂稀疏的樹葉灑下來,落在他忽明忽暗的麵頰,他瞳仁布滿血絲,視線一分一毫不離徐雲棲。
秀水村出事時,雲棲不過四歲,如那少年也有十四歲,意味著晴娘沒多久就改嫁了徐科,並在一年後誕下兒子。
荀允和心裡極為難受,下意識便有些責怪晴娘,卻又明白他沒有資格。
他們都對不起囡囡。
徐雲棲麵無表情看著他,沉默片刻道,“都過去了,您不要揪著不放,您也沒資格揪著不放,回去吧,不要再打攪她。”
荀允和一個字都聽不進去,麵龐繃著如同隨時能裂開的帛,一字一句問,“那時,你在哪裡?”
徐雲棲無奈地看著他,沒有作答。
荀允和聯係她這一身卓絕的醫術已然猜到了,
他嗓音都在發顫,“她把你丟在鄉下?這些年是老爺子將你養大的?”
仿佛有刀一下下割在他心口,將他的肉剝下來扔在油鍋...
那時的囡囡跟外祖父沒見過幾麵,壓根就不熟悉,他難以想象,那麼小的孩子,無父無母,孤零零跟著個年邁的老人是什麼情形。
她性子那麼烈,那麼躁,章老爺子脾性大,又怎麼可能會耐心哄她。
他甚至還不曾教會她漱牙....
她每頓飯都是要人哄的....
她是怎麼熬過來的....
懊悔的痛跟箭簇一般插在他心口,他疼得近乎窒息。
他明白了,麵前這個無欲無求,貞靜柔和的少女,這個尋不到往昔一絲痕跡的少女,已然給了他答案。
荀允和劇烈地喘著氣,通紅的雙目被血色浸染,
“囡囡....”
“囡囡,你再給爹爹一次機會...”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靜止,周遭空無一人,唯有細碎的光芒在她麵容交織輝映,卻始終掀不起她眼底半絲漣漪。
徐雲棲淡漠道,“一塊帕子,落入泥溝,沾了汙穢,即便洗白了,您還會再用嗎?”
一如初見那日,她嗓音帶著溫軟的腔調,能讓人聯想到江南的煙雨,
這場蓄勢十五年的煙雨,一股腦全澆在荀允和的心頭,他痛苦地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