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漫天,火紅的魚鱗一片片整整齊齊鋪在天際,永寧殿紅廊廡綠,秩序井然。
顧忌著老齊王喪期,永寧殿並未張燈結彩,不過從小宮女們麵上的笑容看得出氣氛融洽而輕快。
各府王妃帶著晚輩們陸陸續續進了正殿。
皇後笑語嫣然等在上首,因是繼後的身份,皇後年紀比皇帝其實要小上不少,今年也不過五十上下,生十二王時產後大出血差點丟了命,往後再不曾孕育孩子,皇後性子內斂,平日不顯山露水,對十二王的疼愛卻是遮也遮不住。
王妃們都知道她的心思,少不了對著十二王便是一頓誇讚,皇後十分受用,殿內熱鬨而不喧嘩。
半個時辰後,天色漸黑,皇後頻頻往外探目,
“陛下怎麼還沒來?”
嬤嬤卻知皇後問的壓根不是皇帝,而是十二王,便笑著答,“奴婢打聽了,十二王殿下入宮後便徑直去了奉天殿,爺倆想必很快就會過來。”
果不其然,掌燈時分,外頭傳來一陣朗笑聲,聽得出來是皇帝來了,眾人連忙起身。
須臾,珠簾被宮人撩開,一身明黃帝王服的皇帝由著幾位王爺簇擁著大步踏入。
裴沐珩跟在十二王身側入殿,第一眼便在人群中尋到了徐雲棲,妻子還是那副四平八穩的模樣,麵頰白白嫩嫩,氣色也是一眼的出挑。
徐雲棲很快發現了他,兩人視線在半空撞了個正著。
裴沐珩眸光深邃漆黑,這一眼便有些意味深長,徐雲棲摸不著頭腦,便乾脆露出個大方的笑容,眾目睽睽之下,二人目光交彙一瞬又錯開了。
皇帝落座皇後身側,眾人朝皇帝請安,王爺們也跟著給皇後行禮。
因是家宴,也不曾男女分席,依舊是各夫妻共用一幾,嫡子為尊,十二王徑直坐在皇後下首,在他對麵的便是單獨一幾的燕貴妃,其餘眾人按品級依次落座。
裴沐珩給父母請了安,便來到徐雲棲身側,徐雲棲被李氏叫去說話,轉身過來時,裴沐珩已坐下了,來不及打量,一隻手伸過來輕輕握住了她,溫熱從柔軟的碰觸中滋生出來,徐雲棲怕眾人瞧見,輕輕將手垂下,寬袖滑下來將交握的雙手遮得嚴嚴實實。
恰在這時有宮人過來奉茶,徐雲棲趕忙抽手,裴沐珩也很快鬆開了她,徐雲棲這才朝丈夫看來,兩月不見,裴沐珩倒是變了個大樣,原先那瓷白的皮膚鮮見曬黑了些,麵頰也消瘦不少,些許是經過戰場洗禮,五官添了幾分淩厲的肅殺之氣,隱隱的徐雲棲還察覺到他耳下有一道極淺的傷痕。
徐雲棲登即蹙眉問道,“三爺受傷了?”
裴沐珩朝前方的熙王妃看了一眼,示意她不要聲張,隻稍稍朝她的方向傾了傾身,低聲回,“蠻族作亂,我領兵出戰,受了點皮肉傷。”
徐雲棲聞言麵露凝重,她對蠻族並不陌生,確切地說很是熟悉,她與外祖父曾在蠻族待了整整一年,她可是親眼見識過蠻族人彪悍的作戰力,弓弩箭矢上都淬著毒,個
個神出鬼沒,裴沐珩嘴裡說著受了皮肉傷,恐怕不止這般簡單。
席間歡聲笑語不斷。
既沒舉辦正式的壽宴,各王府倒也沒備很貴重的賀禮,不過侍奉皇後多年,眾人豈能不曉得她的喜好,十二王不曾娶妻,缺的也就是針線上的活計,於是侄兒L媳婦與侄女門使出十八般武藝,繡了各式各樣的物件孝敬十二王,侄子們便尋些罕見的玩意兒L討十二王歡喜。
這個時候裴沐蘭便顯現出她繡藝上的優勢來,她做了一對護膝給十二王,
皇後身邊的嬤嬤捧著那對護膝,嘖嘖稱歎,“娘娘您瞧,這皮子用的最好的母鹿皮,十分軟柔,裡麵還繡了一層絲綢重鍛的裡子,這針腳實在是細密,蘭蘭姑娘好手藝。”
皇後親自接在手中捏了捏,滿意之至,“十二呀,不曾娶妻,身旁也無個可心人伺候,得多虧了這些侄女侄媳們,時常想著他,這護膝做得好,本宮很喜歡。”
裴循對著裴沐蘭搖搖一指,裴沐蘭朝他歪頭笑了笑,二人明顯在打啞謎。
皇後瞧見問道,“怎麼,你們倆這是還有悄悄話不成?”
裴循回道,“母後,上回我教了這丫頭習箭,又贈了一把好弓給她,她這是給兒L子的回禮呢。”
“原來如此。”
那日裴循贈出的可不止一把好弓。
徐雲棲後知後覺想起這樁事,無措地看向裴沐珩,裴沐珩正被身旁的裴沐襄拉著說話,一時沒注意到她。
果然不一會在場的侄媳侄女都有賀禮送出,就是年紀最小的侄女也捧著一幅絹畫給十二王祝壽,反倒是徐雲棲被落了單。
這種事原也不會有人太在意。
偏生陳王的母親陳貴妃與皇後等人論起這些孩子們的手藝,攀比兒L子媳婦那是娘娘們的家常便飯。
熙王妃這才想起徐雲棲不曾送禮,她回頭看了一眼兒L媳婦,徐雲棲朝她無辜地眨了眨眼,表示自己並不知今日是十二王的壽辰,熙王妃倒也沒太意外,這個兒L媳婦除了一身醫術,恐怕沒下過廚,也沒拿過針線,這會兒L忘了十二王的壽辰那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偏生熙王妃這一眼就被有心人發現了。
秦王妃笑眯眯看著徐雲棲,
“珩哥兒L媳婦好像還不曾獻壽禮,對了,我記得那日十二王也曾教過你學箭吧。”
殿內靜了一瞬,徐雲棲倒也大方起身,朝皇後欠身道,
“娘娘,孫媳手藝笨拙,就不獻醜了。”
裴循也在這時回過身,朝她慢慢投來一眼,這一眼含著雲淡風輕的笑意。
皇後哪會怪她,
“你是什麼性子本宮還能不知道,你贈了你十二叔兩瓶藥油,便是最好的壽禮。”
提到這一處,皇帝想起十二王的腿傷,“循兒L傷勢如何了?”
裴循起身行禮道,“父皇,兒L子已痊愈。”
徐雲棲給裴循療傷的事,瞞不過皇帝,皇帝看著徐雲棲頷首道,“都是珩哥兒
L媳婦功勞。”
裴循笑著應是。
裴沐珩自然不會讓妻子置於尷尬之地,很快起身繞至殿中,朝帝後施了一禮,又與十二王作揖道,
“侄兒L一直記著今日是十二叔的壽辰,故而快馬加鞭趕回,倒也帶了一件壽禮要獻給十二叔。”
“哦?”裴循明顯滿臉興致,
裴沐珩抬首往身後望了一眼,隻見黃維捧著一物快步上前,裴沐珩從他手中接過此物,再而遞至裴循麵前。
裴循目光落在那一物,幽幽眯了眯。
“半月前,侄兒L親自領著五千精銳潛伏入山,終於擒得蠻族之首孟衍,孟衍這些年不僅不給朝廷繳納賦稅,甚至打劫官糧,實在可恨。”
“不過孟衍此人弓藝嫻熟,便是侄兒L也吃了他不少苦頭,所幸陛下麾下的官兵終究勝他一籌,侄兒L便在他們的靈山頂擒獲了這把弓,十二叔最喜收藏名弓名箭,這把弓便獻給十二叔當壽禮。”
這本該是一段佳話,甚至誰都要讚一句裴沐珩與裴循叔侄情深,畢竟當初裴沐珩是裴循帶出來的。
但這裡頭卻有一樁典故。
早在十國之際,朝廷為了招撫異族,遣人去靈山談判,最後雙方和談成功,當時的承前太子著人在靈山立了一塊碑,將朝廷官員與蠻民領袖共刻其上,象征情誼永存,且贈了一把好弓給當時的蠻民領袖彭玉山,這把弓世代相傳,如今到了孟衍手裡。
本沒什麼,可那位承前太子後來忤逆父親,造反成功登基為帝。
十國去當今大晉有上千年之久,這段舊聞知之者甚少。
偏生熟讀史書的裴循知曉,皇帝也知曉。
皇帝捏著那串沉香珠,往背搭上一靠,饒有興致看著二人。
裴循深深凝望裴沐珩,旋即大笑一聲,
“好弓!”
他接了過來,手中一沉,這把弓渡了一層銅色,非力達千鈞者拉不開,裴循把玩片刻,先是十分興奮,到最後目露惋惜。
“循兒L,這是怎麼了?”
裴循將之奉給皇帝,
“父皇,此弓上刻金紋,精致華美,卻不太實用,不適合兒L臣,這把弓有些年份了,不如獻給父皇把玩。”
除了皇帝,裴循與裴沐珩,無人看出這裡頭的玄機。
皇帝手搭在膝蓋,悠閒地點了點頭,“行啊,你不喜歡,那就給朕。”
裴循扭頭與裴沐珩道,
“珩兒L,這弓就當我收了,你彆怪我借花獻佛將它獻給陛下,改明兒L我請你喝酒,謝你這份心意。”
裴沐珩聽到這裡,微微苦笑。
“侄兒L恭候大駕。”
半個時辰前,他入宮之時立即將此物獻給皇帝,皇帝把玩了此弓,卻是笑道,
“今日是你十二叔生辰,這弓你給他。”
於是便有了這樣的一幕。
聰明如裴沐珩又怎麼可能做出這等當眾離間他們父子的冒失之舉,這
無非是近來秦王式微,十二王勢頭正盛,皇帝偏又到了朽木之年,隨意的一次試探罷了。
老道如裴循,自然是避過了這次險,但從此叔侄之間的隔閡就越深了。
眼看秦王不頂事,偏生荀允和這時又成了裴沐珩的嶽丈,裴沐珩深知,這是這位智若淵海的帝王新一輪的平衡之策,意圖拿他來製衡裴循。
而裴循這一句“趕明請你喝酒”,便意味著他要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