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小杯梨花白,這個人就有些暈頭暈腦,講話也大舌頭了。
墨燃擔心惹禍,忙把酒都收了,不再給他喝。
薛蒙意識雖混沌,但也還沒全失,還是清楚的,臉紅彤彤的,笑了笑,說:“收起來好,我……我是不能再喝了。”
“嗯。”墨燃道,“你快回去歇息吧,自己能走嗎?不能走我傳音讓伯父過來。”
“哦哦,不用他過來,不用他過來。”薛蒙笑眯眯地擺擺手,“我自己能走回去,還認路的。”
墨燃不放心,伸出一根手指放到他麵前:“這是幾?”
“一。”
又指指楚晚寧:“這是誰?”
薛蒙笑了:“神仙哥哥。”
“……好好說話。”
“哈哈,師尊啦,我認得的。”薛蒙抱著柱子笑道。@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墨燃蹙著眉頭,暗罵薛蒙這家夥的酒量怎麼一年比一年更差,仍不安心,又指自己問他:“那我呢,你看清楚,彆開玩笑,我是誰?”
薛蒙呆了一會兒。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與舊影重疊,當年孟婆堂除夕之夜,薛蒙也是醉了,認得師昧的臉,說楚晚寧是神仙哥哥,而後瞧著墨燃,哈哈笑著說墨燃是狗。
墨燃不動聲色地望著他,準備他如果再開口說一句狗,就先偷偷把薛蒙摁著揍一頓,然後再叫薛正雍過來把這小醉鬼領回去。
但薛蒙望著他,呆呆望了好一會兒,臉上也不知是什麼古怪表情,最後嘴唇張開,微微嘟起,似乎是要發“狗”這個音。
墨燃打算伸手捂他的嘴。
“哥……”
尚未抬起的手僵住了,薛蒙目光朦朧地望著他,慢慢地,小聲地,喊了一聲:“哥。”
墨燃愣了一下,仿佛被蜂刺蟄中,刺痛彌漫成劇痛,劇痛又因那劇毒而變得麻酸。他喉頭阻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怔愣地望著薛蒙的臉,年輕的,傲慢的,意氣風發的五官。
在這張臉龐上,墨燃見慣了仇恨,憤怒,鄙薄。
卻從來沒有見過他此刻的神情。
薛蒙摩挲著自己腰間的龍城佩刀,那是墨燃不惜艱險斬下大妖精魅,奪了極品靈石,送來替他融嵌的。
沒有這把刀,他或許就奪不下靈山大會的第一,沒有這把刀,他或許就隻能淪為籍籍無名的修士,背負仲永之傷。
他清醒的時候,出於這樣那樣的原因,出於自尊與顏麵,他從未好好跟墨燃說過一個謝字,但他其實很難受——每日擦拭著龍城的時候,都是心緒萬千,百感交集。
尤其是儒風門回來之後,知道是墨燃從徐霜林手下救了自己,薛蒙就更是煎熬,
醒來之後,聽說墨燃和楚晚寧仍下落不明,他失聲痛哭,人人都以為他隻是在哭自己的師尊而已,隻有薛蒙自己清楚,那天晚上,他抱著龍城佩刀,躺在病榻之上,望著黑暗,嘶啞地說了一聲:
“哥,對不起。”
你在哪裡……你和師尊……都還好嗎……
墨燃說不出話來,也挪動不了腳步,整個人像是定住了,就那樣木僵地站在原處。
昨日種種如逝水,自眼前湍急而過。
他想到前世的死生之巔,薛蒙獨自一人上山,站在淒冷的巫山殿裡,紅著眼眶追問他楚晚寧的下落。
薛蒙說:“墨微雨,你回頭看看……”
他想到自己當了踏仙帝君之後,薛蒙與梅含雪伏擊刺殺,青天白日裡梅含雪阻絕他的路,薛蒙怒喝著,麵目扭曲猙獰,彎刀刺入他的胸膛,鮮血狂飆。
薛蒙說:“墨微雨,誰都救不了你,這世上容不下你!”
他想到一樁樁一件件的仇恨,憤怒的,熾熱的,龍蛇舞動。
他想到這輩子楚晚寧身死當日,薛蒙猛地躍起咆哮著將他摁在牆上,頸間動脈暴突,困獸般怒嗥著:“你怎麼可以說他不救你……你怎麼可以說他不救你!!”
忽然間,心念一閃,眼前仿佛亮起一道微光。
或許是墨燃這樣僵硬地站著,實在站得太久了,久到讓他想起最早,最早,最模糊的那段記憶。
他好像看見了兩個少年,一個瘦的厲害,瑟縮驚惶,如被抽打慣了的棄犬,不安地蹲在弟子房的小桌子前,蹲在條凳上,小手緊緊攥著,護在膝頭,一動也不動,那是他自己。
還有一個少年,麵如雪玉,俏傲可愛,猶如羽翼鮮亮驕傲耀眼的小雉鳥,他站著,腰間配著一把漂亮的彎刀,一腳踩在椅子上,用漆黑滾圓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睥睨著他。
“我娘讓我來看看你。”少年薛蒙哼唧道,“聽說你就是我堂哥了?……長得可真寒磣。”
墨燃不吭聲,低著頭,不習慣被人這樣緊盯著打量容貌。
薛蒙問:“喂,你叫什麼名字?墨……那個墨……啥?跟我說說,我不記得了。”
“……”
“問你話呢,怎麼不吱聲?”
“……”
“你是啞巴麼?!”
三番不見響,少年薛蒙氣笑了:“都說你是我堂哥,看你唯唯諾諾,瘦小不堪,風一吹就跑了,我哪裡有這麼丟人的哥哥,真是笑話。”
墨燃低下了頭,愈發不肯理他。
就這樣沉默著,忽然眼前闖進一抹鮮紅,遞給他這抹鮮紅的人太粗暴了,幾乎戳到了他的鼻尖,墨燃呆了一會兒,才發現那是一串糖葫蘆。
“給你的。”
薛蒙道。
“反正我也吃不了。”
他帶了一盒點心,隨意地仍在了桌上,施舍般的態度,但墨燃怔怔看著,隻覺得他很闊氣,很慷慨大方,以前從來沒有人願意給他這麼多東西,連跪著求都沒有。
“我……這……”
“什麼?”薛蒙皺起眉,“什麼我這我這的,你要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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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串,我都可以吃嗎?”
“啊?”
“其實隻要一顆就夠了……你吃不下,我再……”
“你有病吧?你是狗啊?吃彆人剩下的東西?”薛蒙瞪大了眼睛,匪夷所思道,“當然都是你的啦!這整串,這整盒,都是你的啊!”
漆木點心匣子做工精美,上頭有金粉描畫的仙鶴祥雲,是墨燃從前見都沒有見過的大氣做派。
他不敢伸手,黑眼睛卻一直盯著匣子看,看得薛蒙都有些發毛了,乾脆抬手替他打開了點心匣,濃鬱的奶香果香豆沙泥香混雜在一道,三橫三縱,一共九枚,有的金黃酥脆,有的粉嫩軟弱,還有的皮子晶瑩剔透,吹彈可破,隱隱綽綽能瞧見裡頭綿軟的紅豆沙。
少年薛蒙看都不看一眼,把這一整盒點心都推到他麵前,不耐其煩道:“快吃吧,要是不夠,我那兒還有,根本吃不完,剛好分給你。”
這個小公子的態度惡劣,語氣也很不好,黑白分明的滾圓眸子還往上翻著,一副鼻孔朝天看不起人的德性。
但遞給他的點心果子是香甜的,軟糯的。
隔著兩世的苦澀,血腥,那一點點渺遠的甜味,似乎就又這樣回到了舌尖。墨燃看著月光下薛蒙醺醉的臉龐,薛蒙也眯縫著眸子,瞅著他,過了一會兒,薛蒙笑了,醉意使然,也不知道在笑些什麼。
他鬆開抱著的柱子,似乎想挨過去拍一拍墨燃的肩膀,但是步履不穩,蹣跚著,竟踉蹌跌到了墨燃懷裡。
“唔……哥……”
墨燃怔著,而後慢慢垂下了眼簾,輕輕拍了拍薛蒙的後背,夜風吹拂,他的碎發遮住了半張俊臉,沒有人知道墨燃究竟是怎樣的神情,過了很久之後,酒量太差的薛蒙呼呼地靠在他懷裡睡著了,這時,墨燃才沙啞地說了一句——
“薛蒙,對不起,我不配當你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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