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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問道:“你怎麼能記得那麼清楚?這都多久的事情了。”

他怎麼會記不清楚呢?在上修界的薑曦記憶裡,?是平淡無奇的半年,在下修界的薛正雍記憶裡,是感慨良多的一年。

而在墨燃的記憶裡,?卻是漸趨絕望,?度日如年的三十五天。每一天都生不如死,?每一日都猶在煉獄。

當年,調價令一出,?人心惶惶,?段衣寒和孩子要不到飯,就隻能靠撿爛菜葉子、發黴腐爛的米麵墊饑。後來,?食不果腹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就連菜葉子也撿不到了。交困之中,?墨燃忍不住對段衣寒說:“阿娘,我們去儒風門找他,討些吃的吧?”

段衣寒卻喃喃道:“求誰都不能求他啊。”

沿街乞討賣藝,點頭哈腰,?賠笑吆喝,?都是逼不得已的營生,?但若是去求了南宮嚴,?意味就不一樣了。

段衣寒雖窮困潦倒,卻也不想破這最後一層底線。

她不肯,墨燃便也不再提了。

小孩子不惹眼,?身手又出奇的敏捷,調價令頒布的第九天,他終於在地裡偷來一根白蘿卜。

段衣寒把白蘿卜小心翼翼地藏起來,?每天隻煮拳頭那麼大的一點,兩人分著吃。吃到第八頓的時候,?蘿卜已經爛了,但因為許久見不到能果腹的東西,段衣寒又把剩下的一點爛蘿卜又對切,勉強再多應對幾日。

到了調價令的第二十一天,他們吃光了最後一點蘿卜,再也找不到任何用以充饑的食物。

第二十五天。

天降暴雨,地裡有蚯蚓鑽出,墨燃把它們籠在了一起,接了點雨水,煮著吃掉。

蚯蚓吃在嘴裡滑膩的感覺令人作嘔,墨燃跟這些瘦不拉幾的小動物嘟噥著對不起,實在沒有東西可以填飽肚子了,要是熬過這陣子,蚯蚓就是他的恩公。天見可憐,他可不想再吃恩公了,這噩夢究竟什麼時候才會過去……

第二十八天。

墨燃發了燒。

小孩子哪怕天賦異稟,靈氣極高,但也經不住這樣的饑餓與折騰。

段衣寒也早已沒有了氣力,眼神空洞。

這天,趁著墨燃睡著,她終於下定決心,起身離開棲身的柴房,慢慢走向了儒風門高聳巍峨的仙城——她有自己的底線,寧願死也不向南宮嚴乞食。

但稚子無辜,他還那麼小,怎能陪她一同離開人間。

大殿內的人此時已都麵露惻隱,墨微雨有罪無罪權且不說,但當年舊事,也實在是太過淒慘了些。

有人放緩了語調,歎息著問:“討到了嗎?”

“沒有。”墨燃說,“運氣不好,去的時候,南宮嚴正在和他妻子吵架。”

他頓了頓,繼續道:“那城主夫人一見到我娘,就大發雷霆,她性子烈,非但沒有給我阿娘一星半點的食物,還將她亂棍逐出了儒風門。”

“那南宮嚴呢?”

“不知道。”墨燃說,“我娘沒有提起他。”

可能是阻止過,也可能隻是站在旁邊,愛莫能助的樣子。

墨燃不知道那天具體都發生了什麼,隻知道阿娘回來時,渾身都是傷疤。她蜷在柴房裡抱著他不說話,後來就開始咳血,往外吐血沫和胃液,屋子裡一片腥臭酸腐的味道。

第三十四天。

段衣寒已經快不行了,幾乎說不出話來,也不流淚。

這天晚上,她自昏沉中蘇醒,竟恢複了些氣力。看到墨燃縮在她身邊,試圖用瘦小的身子替她取暖。她便很輕很輕,很溫柔地對他說:“小燃兒,要有辦法,回湘潭去吧。”

“阿娘……”

“回湘潭,去找荀姐姐,去報恩。”段衣寒撫摸著墨燃的頭發,“要去湘潭報恩,不要留在臨沂尋仇……聽阿娘的話,好好地……當初阿娘來臨沂,欠了你荀姐姐好多錢兩,還不清啦……你回去,陪在她身邊,替她做些事情,討她開心。往後的日子,彆人若是給了你恩情,就都要好好記著。”

墨燃含著眼淚,仰頭望著柴房中,她形容枯瘦的臉。

段衣寒的眼睛黑得發亮,甚至帶些葡萄般的紫。

“然後去報答。”

那是段衣寒臨死之前,替墨燃做的計較。

她生怕自己走後,孩子會走上歧路,所以千叮嚀萬囑咐,讓他一定、一定要離開這個傷心地。

人若是有奔頭,就不會胡思亂想,不容易深陷仇恨的囹圄。

她給了他奔頭——報恩吧。

不要複仇。

第三十五日。

這荒謬的調價令終於在暴動中廢止,持續的時間,不過短短一個月零五天。

對於富庶的人而言,就好像一場鬨劇終於落幕了。臨沂滿城烏煙瘴氣,而他們在軟衾暖帳中伸著懶腰醒來,接過侍女端上的八寶香露漱口,剔牙,聽到調價令作廢的消息,也不過發幾句牢騷,打了個哈欠。

一切無關痛癢。

但對於墨燃而言,卻是再激動不過的事情。

自己不用憂心口糧了,於是街上的善心人又多了起來,墨燃討來了一個餅,甚至還有一碗稀到可憐的肉粥。

他一口都舍不得

喝,小心翼翼地端在手裡,他想快些趕回去,捧給病重的娘親。

肉粥這麼好的東西,阿娘喝了,肯定能恢複過來吧?

他迫不及待地想用這碗粥救母親的命,但是他又不敢疾奔回家。這粥碗是裂的,旁邊一道大口子,要是跑得快了,潑出來該多可惜。

他就這樣又是雀躍又是煎熬地回到了柴房。

“阿娘——!”

他雙手捧著破碗,用臟兮兮的腦袋瓜子,小奶狗一般蹭開破敗的柴扉,臉上帶著笑,滿是對未來的憧憬。

多好啊,有肉粥喝了,阿娘很快就會好起來,終於春暖花開了,他們要一起上路,回臨沂去。那裡歌舞升平,不會餓肚子,有一個姓荀的姐姐,他們終於不用再流離失所乞討為生。

多好啊,他們一起回家。

“吱呀”一聲。

門開了。

“她躺在裡麵。”丹心殿裡,墨燃安靜寡淡地說。

旁人或驚訝於他的冷淡,或齒寒於他的冷血。

這個人,提起母親的死亡,竟然都是心平氣和的,沒有什麼溫度,也沒有波瀾,甚至沒有眼淚。

但卻沒有人想過,要多少年的魂牽夢縈,寸斷肝腸,才能把傷疤磨平,得到這樣一張古井無波的臉。

“我喚她,她不醒。”墨燃說,“她再也不會睜眼,也再也喝不了那一口粥了。”

良久寂靜。

王夫人顫聲說:“那……後來,你……你就一個人,回了臨沂?”

墨燃搖了搖頭:“我去了儒風門。”

有人“啊!”了一聲,說:“你、你是去尋仇?”

“我娘說,報恩吧,不要尋仇。”墨燃淡淡的,“我沒有想去尋仇,我隻是想將母親安葬。但我沒有錢,來也來不及籌措,所以我去他府上,求他給些錢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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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給了嗎?”

墨燃幾乎是笑了一下,說道:“沒有。”

“沒、沒有?可是按你之前說的,南宮嚴心裡頭,多少還是有你娘親的身影的,怎麼連個發喪的錢都……”

墨燃道:“因為他發妻也在不久前尋了短見,去世了。”

“什麼?!”

薑曦眯起眼睛:“……南宮嚴的妻子確實走的很早,而且還是自殺……”

“那個婦人當初懷有身孕,丈夫卻在外頭與人糾纏,生下孩子之後,也總是爭吵不斷,日子過得極不如意。我阿娘那天去府上找他們,被她撞見之後,她便愈發狂怒,據說她那時候拿刀子刺了南宮嚴,把南宮嚴惹急了,說要休妻。”

墨燃微作停頓,而後說道:“她受不了,那天深夜裡,就自縊身亡了。她走的比我母親其實還早幾天。”

聽到這裡,眾人已不知說什麼好,當初風流浪蕩公子的一段露水情緣,最後鬨得佳人香消玉殞,自己亦是家破人亡,世上因果循環,大抵如此。

“我出現的時候,南宮嚴正在被掌門訓斥,他妻子的家人也來了,是臨沂赫赫有名的商賈巨擘。”墨燃道,“南宮嚴早已被罵的狗血淋頭,心中惱恨不已。陡然見到我,哪裡還有什麼好脾氣。”

王夫人最是心軟,雖已知墨燃並非血親,但也是心下痛惜,垂淚道:“燃兒……”

這段往事,墨燃實是不願多提。

南宮嚴當時的嘴臉,在場憑吊的那些人的嘴臉。

還有南宮夫人的靈堂——金紙銀花,紙紮小童,堆成山的靈器用具,錦繡招魂幡,漆黑發亮的金絲楠木棺槨,太多的東西。

幾百個人跪在兩旁為那個自尋短見的女人守靈,哀哭。

長明燈添著抹香鯨油,九十九卷心字盤香默默燃燒,風吹煙散,香粉簌簌。

太熱鬨的場麵。

而他母親呢?

湘潭樂仙段衣寒,隻有一件脫下了或許就再不能穿上的破衣,一個骨瘦嶙峋的幼子。

她連裹屍的草席都沒有。

“命中三尺,你難求一丈。”

——那是南宮嚴憤怒至極,絕望至極下,對墨燃說的話。

然後這個男人在掌門的注視下,在嶽父母的盯伺下,把私生子狠狠地推搡出門,拒而不認。

南宮夫人死了,當配描金漆紅的彩棺,瑪瑙香珠,雪寒壽衣保屍身不腐,絲帛覆麵,綢緞遮眼,駕鶴登極。

段衣寒死了,一具屍身,一人傾淚,陰陽兩隔,再無其他。按南宮嚴的意思,她連一具薄木棺材都不該奢求。

所以,誰又敢說,人在死亡麵前是平等的呢?

命運從一開始就是不公的。

到最後。

她仍肌如玉。

她已朽成泥。

“我把她拖去亂葬崗,落了葬。”墨燃寥寥數字,輕描淡寫。

他沒有細說自己是怎樣哀求過路君子載他們一程,又是怎樣將那腐爛發臭的屍身花了十四天,拖到城郊。

他也沒說自己是怎麼用手撥開亂石,碎土,將母親瘦小的身體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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