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已不年輕了,快近半百的人,細看鬢發都有好幾縷斑白。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得住。他隻得坐下。
這樣至少能從容些。
木煙離臉上仿佛凝著一層薄冰,沒有半點溫度,她隻就事論事,所以她說:“墨微雨,那件事,你是打算自己說,還是我再請證人來言?”
墨燃很平靜。
死囚般的平靜。
“不用勞煩他人了。”墨燃道,“那件事,若還有相關證人活著,我也一個都不想瞧見。”
他慢慢抬起頭來。
熹微的陽光,照
著他有些蒼白的臉。
“我自己說。”
木煙離抬了抬手,立刻有天音閣的人搬來空著的座椅,她施然落座,單手支頤,一副打算聽個長故事的模樣:“請。”
墨燃閉了閉眼,過了一會兒,才終於開口。
“此事,原係一個生意人。”
“什麼生意人?”
“……諸位應當知道,在修真界有一種營生,叫做‘包打聽’。”
馬芸莊主對此最為熟悉,舉手道:“對對對,我們山莊跟這些人最熟悉啦,他們往往遊走於各個巷陌,打聽一些坊間舊聞什麼的,由此來謀些利好。”
墨燃道:“嗯,所以當初伯父四處打聽亡兄的遺腹子,找的也是一位包打聽先生。”
薛正雍:“……”
這件事情薛正雍當然記得,墨燃正是由那位包打聽先生提供線索找到的,當時醉玉樓一片火海,據說隻幸存了這一個孩子。他甚至還能清晰地記得那位包打聽先生激動的臉,不住地感歎著——真是上蒼保佑啊,令兄的孩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當年那位包打聽先生接了委派,幾番查探,終於有了眉目,便前往醉玉樓尋人。找一個姓墨的女人。”
有人好奇道:“那是誰?”
“是薛掌門兄長的眷侶,人稱墨娘子。曾是一位大戶人家的庶女。”
有人反應了過來,驚訝道:“墨娘子?那是醉玉樓嬤娘的名字吧?”
“但方才聽她的所做所為,好像是個惡女人呢。”
墨燃淡淡道:“她也不是生來就為惡。聽我娘說,墨娘子跟她的遭遇頗有幾分相似,也是個可憐人。她年輕時有過一個情郎,是個一窮二白的散修,那散修說自己要去到下修界,創立個赫赫威名的大門派,墨娘子便將自己的全部錢財首飾都贈給了他,決心幫助他實現野心抱負。”
薛正雍喃喃道:“是我大哥……”
墨燃繼續道:“那散修臨彆時,曾對墨娘子發誓,等自己大業有成,定然三媒六聘,風風光光地把她娶回家。為此,他還贈了墨娘子一句詞——“煙波江上,畫舫舟中,仙子琵琶聲聲慢,郎君彆臨默默聞。”,後來成了包打聽先生用來與她辨認的佐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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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男女之事,最討得眾人耳目。
有女修問道:“難不成死生之巔的前掌門,也和南宮嚴一樣,做下了拋棄妻子的事情?”
薛正雍豹目圓睜,立刻叱道:“胡言亂語!我哥哥豈是那種人!我哥哥他、他一直都沒有忘記墨姑娘……”
提到亡兄,這個男人禁不住難過,眼眶微微紅了。
璿璣長老也在旁邊說道:“這位仙姑請慎言。前代掌門是因建派不久後,於一場鏖戰中不幸犧牲的,並非是刻意食言。他辭世前,還常與尊主論起那個女子,總是說等門派稍穩,就立刻去接她。他和南宮嚴根本不是一回事。”
“確實如此。”墨燃輕聲說,“她終究還是比我阿娘幸運得多。她的丈夫去世了,卻還有人惦記著把她接回去。南宮嚴還活著,卻從來不敢認我和我母親。”
“哈!那我可知道了!原來你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心生嫉妒,所以狸貓換太子,殺了墨娘子,燒掉醉玉樓,冒名頂替!”
聽到這樣惡意的猜測,墨燃看了這位“聰明至極”的修士一眼,而後道:“我從來沒有主動想過要冒名頂替。”
那修士並不服氣,冷笑道:“那是怎麼回事?難道還有人逼你當這死生之巔的公子不成?”
是怎麼回事呢?
墨燃也禁不住想——其實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最初的時候,都完全不是這樣的。隻是有一天,忽然蝴蝶扇動了翅膀,於是,風起雲湧,滄海也變成桑田。
就好像他一開始並沒有想過要頂替薛正雍侄子的位置,墨娘子從前也不是那個惡貫滿盈的樂坊嬤娘。
她也有過溫和心善的青蔥歲月,也曾立在軒窗邊,盼著郎君早日來歸。她也曾在得知腹內有子時,開心得寫信告知遠方的情郎,她也曾收到他的信箋,當了父親的男人激動之情溢於紙麵。
這些美好的歲月,她都有過。
是庶女又怎樣,旁人譏嘲她情郎是個無名小卒,嘲笑她未婚先孕又怎樣。總有一天,他會兌現諾言,風光無限地接她和孩子過門。她是這樣篤信著。
可是後來,時日一天天過去,漸漸的,書信從三日一封,變為了七日一封,又從七日一封,變成了一月一封,最後了無音訊。
墨娘子最終心灰意冷,她性子野,這段感情原本就瞞著父母,生下孩子之後,她幾番猶豫才抱著稚子回家。結果父親大怒,正房夫人亦是百般辱罵。墨娘子一氣之下憤然離去。後來幾番輾轉,當年的大戶閨女,竟終成了醉玉樓的嬤娘掌櫃。
人生起伏如此,命運就像一口熔爐,你不知所措地進去了,再出來,或許已麵目全非。
墨燃是這樣,墨娘子當年亦是如此。
包打聽先生找到她的時候,距她天真無邪的閨閣歲月,已然過去了十四年。
那位懷揣著薛正雍委托的先生施施然落座,一展折扇,笑道:“你們這兒的嬤娘呢?叫她過來。”
嬤娘來了,她穿著桃花小襖,臂挽鵝黃披帛,扭著腰身,提著杆水煙袋,撩起叮咚珠簾,嬌笑道:“喲,這位公子,清早上就來聽小曲呢?喜歡琵琶還是揚琴?我這裡的伶人,金石絲竹,樣樣精通,開門生意,奴家給你便宜些
。”
這便是人生,十四年前情郎走時,她倚在珠簾邊,神情淒楚,容顏清麗,目送著他遠去。
十四年後,情郎的弟弟終於尋到她,歲月的珠簾隔了茫茫人生,複又卷起。她拂開朱紅翠綠,已是滄桑飽經。曾經那個小鹿般羞赧的女人早已死去了,坐在醉玉樓裡呼風喚雨的,是一個抽著水煙,媚眼如絲的半老徐娘。
包打聽先生沒有那麼多感慨,他眼裡隻有錢財。他搖著扇子,笑道:“倒是不用聽曲啦,我來這裡,是想向嬤娘打聽個人。”
嬤娘臉上的笑容一僵,語氣涼了下來:“打聽人?打聽誰?”
那先生慢條斯理地說:“煙波江上,畫舫舟中,仙子琵琶聲聲慢,郎君彆臨默默聞。”
嬤娘聽到一半,臉色就變了,當他把整一句說完,她已是了無人色,嘴唇顫抖,一雙修的尖細、甚至頗為刻薄的眉毛突突抽動,拿手絹摁著胸脯半天,這才哆哆嗦嗦地問:
“你、你究竟是……是什麼人?!”
包打聽先生笑道:“要是我沒弄錯的話,那我可算替薛仙長找到人啦。墨娘子,這些年,你過得可還好啊?”
墨娘子晃蕩一下,沒有站穩,跌坐在桐木圓凳上,大口大口喘著氣,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半晌揮手斥退眾人,隻留了包打聽先生一個在廳內。她死死盯著那生意人的臉,眼中狂喜、悲涼、種種神色錯綜複雜。
包打聽先生神色淡淡的,提起茶壺給她滿了一盞半冷不熱的茶水,遞過去:“先喝口茶。”
墨娘子哆哆嗦嗦地捧起杯子,抿了一口,再抿一口,等茶水喝乾了,仍然空抿了好幾下,這才抬起頭來。
“是薛……薛郎讓你來找我的?”
包打聽先生歎息道:“說句實話,嬤娘惦念的薛仙君,早已辭世了。”
“什麼?!”
“是他的弟弟,托我四處尋找兄長當年的紅顏知己。當初,他兄弟二人在下修界自立門派,風生水起,再也不是當年漂泊無依的孤身客了。但那位薛仙長忙於門派建樹,暫時脫不開身,後來他斬妖時出了意外,不幸就……”
墨娘子還沒聽完,就立刻掩麵,失聲痛哭起來。
包打聽先生勸了她很久,她才勉強止住抽噎,那先生就繼續說:“薛仙君去世前,曾跟弟弟談及過嬤娘的事情,他弟弟這些年便一直在找尋嬤娘下落,希望能尋到你,把你接回去。”
墨娘子喃喃不敢自信,猛地拉住包打聽先生的手,說道:“你再把、你再把那句話重複一遍!我不信,我不信死的是他……”
這是這筆生意最要緊的一個句子,他當然倒背如流,當即又重複一遍:“煙波江上,畫舫舟中,仙子琵琶聲聲慢,郎君彆臨默默聞。”
墨娘子“啊”的低低驚呼一聲,淚水又瞬間盈滿了眼眶:“他,他這些年不曾找我,竟是因為,我還以為……我還怨他……”
包打聽先生歎道:“都過去許多年了,嬤娘,節哀順變吧。對了,嬤娘是不是還有一個兒子?”
“是……是、是是!”墨娘子哽咽啜泣,一邊哭著,一邊抹淚,而後朝樓上暖閣喊道,“阿念,阿念……墨念!快,快下來!”
暖閣的門開了,出來的卻不是墨念,而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孩子。
那孩子手裡捧著一堆換洗衣物,瘦小的臉龐從衣服後麵探出去,臉頰上還有些青紫傷疤,瞧上去怯怯的。
包打聽先生有些猶豫:“這是……令郎嗎?”
“啊,不是不是。”墨娘子揩著眼淚,說道,“這是我樓裡燒火的小廝。”
先生立刻鬆了口氣,舒心笑道:“哦,原來如此。”
墨娘子扭頭問那孩子:“墨燃,公子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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