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舊站在紅蓮水榭,那些往事都已過去了。
可是不知為何,他眼前似乎總有個虛影在閃動,耳邊似有瓢潑大雨聲,他仿佛是個暗夜的幽魂,透過客棧的葡萄紋窗子往裡窺探。
他看到了一樣的屋子,一樣的兩個人,不一樣的是窗外的大雨,和床上類似於愛戀的氣氛。
他看到了自己與楚晚寧在那張床上抵死纏綿,屋內很暗,但他確定自己瞧清了楚晚寧的臉——迷蒙著欲望,微闔著眼眸,與自己糾纏在一處,羞恥而熱烈。
這個幻覺裡,自己不無深情地凝視著身下的男人,懇求而堅決:“今晚,我隻想讓你舒服。”
他低頭,去親吻含吮楚晚寧的脆弱,如願以償聽到那人的喘息,楚晚寧的手指沒入他的黑發:“啊……”
踏仙君驀地扶住自己的額頭,隻覺得顱內疼的像是要裂開。
這兩段回憶交錯纏繞,互相撕咬,企圖占據上風。哪段是真的?哪段是夢魘?他不知道,他不敢再細想。
勉強平複內心,他奪路而去,離開了紅蓮水榭。
他來到舞劍坪,站在白玉雕欄前望著遠山渺影,胸口微微起伏著。剛剛那段堪稱香豔的記憶是什麼?
難道是另一個世界的墨燃經曆過的人生嗎……
他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楚晚寧濕潤而柔和的那雙眼,仰著脖頸在榻上低沉地喘息著。
踏仙君驀地捏緊了護欄。
——難道楚晚寧是心甘情願與那個見了鬼的墨宗師上床的嗎?!
不知為何,明明他們倆是一個人,踏仙君的怒火還是驀地騰竄燒灼,染得眼底一片血紅。
如果這真的是另一個自己的回憶,那麼他忽然覺得無比憤恨與不甘。
為什麼?憑什麼?
他被華碧楠複活之後,行屍走肉回到這人間,留給他的是滿目瘡痍的巫山殿,以及一堆令人作嘔的爛攤子。@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他倉皇跑去紅蓮水榭的時候,看到的是什麼?是靈力散儘之後的枯荷,飄落一地的海棠,空空無人的屋舍。
以及故人不再的蓮花塘。
他被華碧楠揪著從地獄複生,可是楚晚寧的屍體已經成了灰成了粉,什麼都不剩下,再也找不到。
他記得自己當時慢騰騰地走到荷塘邊,低著頭麵無表情地張望了一會兒,然後俯身將手指沒入其中,掬了一捧水。寒潭幽深,冷得徹骨。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水從指縫中漏下,他頹然坐在地上。
所以,回到了人間的他,究竟還剩下了什麼呢。
他一天比一天更厭惡活在這世上,可是他受製於人,身不由己,他不得不服從華碧楠的命令。
後來華碧楠摸索到一條時空生死門的裂縫,卻不肯告訴他是誰留下的,那家夥自己興高采烈地去了另一個紅塵,留他在這裡辛苦賣命。不過唯一欣慰的是,為了讓他做事心裡有譜,華碧楠隔三差五會設法給他送些消息。
於是他得知了自己還有一部分魂靈重生在了那個時代,他得知了師昧的消息,薛蒙的消息,葉忘昔南宮駟這些早已死去了的人的消息。
他也得知了楚晚寧的消息。
華碧楠給他送的書信總是很短暫,惜字如金。他也極討厭華碧楠的字跡,筆鋒尖銳,猶如蠍螯。
但那些信,成了他這個活死人最大的盼頭,仿佛渡給溺在深海中的人一口呼吸。每一封信他都收著,沒有新的信函時,他就來來回回把那些令他惡心死了的字重複看上個幾百遍。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
入夜時分,傭人在進晚飯,他喜愛這份熱鬨。於是和重生以來一貫的那樣勒令眾人聚在殿前。他懶洋洋地斜臥在軟座裡看他們吃,時不時問
他們幾句滋味如何。
踏仙君往日不愛讀書,但這些年,誰都不在他身邊,漫漫長夜無處打發,隻得翻閱竹簡消遣。讀著讀著,倒也琢磨出些咬文嚼字的樂趣來。
比如他想讓人啃個油炸鍋巴了,他就會說:“來,替本座嘗個平地一聲雷”,他想讓人嚼根菠菜了,他又會說,“你試一試碗裡的紅嘴綠鸚哥”。
要讓一個文盲讀書已經很難了,若是那文盲還覺得津津有味,恐怕隻能說一點:他的人生已毫無彆的樂趣可言。
筵酣處,有人來報:“陛下,聖手前輩也已經回來了。”
“他一個人?”
“帶著天音閣的木閣主,他們說是要先行安排祭祀之事,妥當後再來與陛下相會。”
踏仙君掐著銀盤裡的紫皮葡萄,神情寡淡:“那讓他們慢慢來,本座樂得清閒。”
來人又道:“另外,聖手前輩說有一句話要叮囑陛下。”
“什麼?”
“近日需當心,塵世已亂,‘他’肯定會來。”
“……”踏仙君眼神幽幽的,過了一會兒,笑了,“知道了,本座心中有數。”
他當然知道他會來。
兩個紅塵交錯,百萬災民流離,墨宗師喪命,死生之巔淪陷——楚晚寧也和自己一樣,什麼都不剩下了,他恐怕會懷著死誌來找自己。
踏仙君並不畏懼,甚至還有些隱秘的期待。
夜深了,宮闈內亮著星星點點的燭火,僅是巫山殿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盞燈台,映照黑暗成為極晝。
踏仙君將劉公喚來,說:“你去教人,熄滅一半的燭火。”
燈太亮了,他怕楚晚寧潛入困難,於是自降警戒。
劉公按著吩咐做了,他站在原地等著,等劉公過來稟奏他說:“陛下,一半的火都熄了。”
他看著滿庭昏黃華光,仍是不滿,想了想說:“乾脆全熄了吧。”
劉公:“……”
巫山殿的燭台一盞一盞熄滅,但踏仙君的心底卻一點一點地亮起來。他隱約覺得楚晚寧就快來了。那人估計還是一襲白衣,一臉憤恨,滿口蒼生道義令人厭煩,大概還會想替墨宗師報仇。
他想想都覺得很興奮,舌尖舔過森森白齒與嘴唇。他隻留了羅帷深處最後一台青銅纏枝落地燈,這是他給楚晚寧那隻絕望的飛蛾留的火,告訴他自己在這裡,等著他撲來赴死。
夜深了,窗外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雨。
踏仙君換上了最莊重的金絲玄色正袍,親手整理好了床褥軟衾枕靠,在屋內轉了一圈,仍覺得少了些什麼,最後又命人拿了一壇子陳年的梨花白,隔水溫著。
這個男人暖著好酒,穿著盛裝,守著羅帳,立在窗邊看著外頭越來越大的雨。從頭至尾,他連不歸的影子都沒有召喚出來過。
可他偏偏還自欺欺人,一邊守著美酒溫床,一邊凶神惡煞地想:哼,等楚晚寧來了,定要讓他知道什麼叫刀劍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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