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
無常鎮。
“瞧一瞧看一看啊。”
小販散漫的吆喝聲在陽光下流淌,?他搖著手中花鼓,挑著竹扁擔走街串巷而過。
“夜遊神,夜遊神——三十文一隻,?昔日玉衡長老親創機甲,?辟邪鎮災,?童叟無欺。來來來,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啦。”
破舊的草鞋踩過青石板路,?小販的影子被拖得悠長,?左右有孩子嘻嘻哈哈地跑過,手中或是舉著糖葫蘆,?或是舉著紙鳶。
忽然有個紮著羊角辮的女娃拉住小販的衣角:“叔叔,?我要買一隻夜遊神。”
小販放下擔子,?挑了一隻刷著桃紅木漆的:“呐,這隻好不好看?”
女娃連連點頭:“好看!就這隻了!”生怕被彆人搶去似的,忙抱過與自己差不多高的護身機甲,然後艱難地單手從兜兜裡掏銅板。
銅板點來點去,?卻差了三枚。
女娃有些急了:“哎呀,?是我跑的太急,?路上掉出來了嗎?”
她說著又把兜翻了一遍,?打著補丁的底兒都朝天了,還是隻有二十七文錢。小丫頭不禁慌了,眼眶紅彤彤的:“大哥哥,?掉啦,統共就這麼些,能就這樣賣給我嗎?”
小販也很為難,?搓著臟兮兮的手:“丫頭,我這夜遊神從道士手裡買進來就已經花了二十五文錢了,?若是再折給你,那我不是隻賺了兩文?走了一天啦,這連個飯錢都不夠付的。”
“那怎麼辦呀。”女娃開始抹眼淚了,“回家爹又要罵我了,嗚嗚……”
正哭得起勁,忽然有人走過來,擋住了女孩兒身後的陽光。
“小哥,這些碎銀您收好。”
一個溫文爾雅的嗓音響起,女娃聞聲怔愣抬頭,先是看到一隻戴著雪綃護腕的手,然後目光再上移,對上了雙碧如翠玉的眼瞳,淡金色長發在晨曦中顯得愈發柔順。
梅含雪溫柔笑道:“小姑娘如此貌美,怎可為三文錢落淚?”
“啊……”女孩愣住了。
梅含雪蹲下身來,儘量與她齊平,而後將剛剛被小販收回去的桃紅夜遊神重新遞到她懷裡,眉眼彎彎地:“千金難買美人淚,姑娘們的淚水是最值錢的,下次彆再因這點小事哭了,嗯?”
他旁邊行來另一個男人,麵目平庸,戴著蓑笠,那雙眼睛倒是很好看,是翡翠色的,不過也和翡翠一樣冷,乍一看沒什麼溫情。
男人皺眉道:“你差不多行了。她看上去才五六歲。”
梅含雪笑著起身:“大哥你真無趣,美人是不分年歲的。上至八旬老婦,下至五歲小兒,環肥燕瘦,各有各的好看,你要學會誇讚她們。這樣才會……哎,你怎麼跑了?”
他大哥梅寒雪根本不想理他,轉頭就走。
梅家兄弟這次是奉了踏雪宮宮主明月樓的命令,前往蜀中恭賀死生之巔複派。得虧王夫人當年護住了門派諸人,如今災劫平息,眾位長老與弟子皆無太大損耗,實力依舊得以保全。
這樣一來,在重新洗牌的修真界,死生之巔竟一躍居於前三,再也不是往日落魄窮酸、任人宰割的模樣。
“梅公子,尊主在舞劍坪等候二位。”
此時正值死生之巔晨修時分,弟子大多在校場操練,舞劍坪空曠寧靜,隻有一個身著華服的男子,負手立在白玉雕欄前,望著山下雲峰繚繞的榛莽紅塵。
梅含雪與大哥走過去,腳步踩在新修的青草地上,發出沙沙細響。
聽到動靜,那男人並沒有回頭,而是歎了口氣:“來了?”
“來了。”
“等你們好久。”
梅含雪忍不住笑出聲來:“子明,你怎麼這樣講話。”
那個男人轉過身來,確實是薛蒙沒錯,依舊是英俊到幾乎有些奢侈的五官,麵目間殘有些青年的稚嫩,他看到梅家兄弟,眉眼間的緊繃稍微垮了些,眼神流露出一絲屬於昔日的茫然與天真。
“唉,你們不知道,這些天可真累死我了。”
薛蒙見四周無人,梅家兄弟也沒有帶其他隨扈,立刻放鬆了身子,長籲了口氣。
“璿璣長老每天叮囑我十七八遍規矩和禮數,我以前哪裡學這個。我現在是連人話都不會講了,開口閉口都是三個字兩個字的,璿璣長老跟我說,這叫言簡意賅……”
梅含雪忍不住以手掩在嘴邊:“噗……咳咳。”
薛蒙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煩道:“你要笑就笑吧,彆裝咳嗽。”
梅含雪翩翩公子,溫雅道:“不,不,怎可取笑薛尊主。”
“你可千萬彆這麼叫我。”薛蒙皺著鼻子,“我已經受夠了。”
還是當大哥的沉穩,梅寒雪道:“忍著,從今往後,你是要忍一輩子的。”
“……”薛蒙乾脆又把頭轉過去看著山巔雲霧了,“你可真成,這是我繼位以來聽到最喪氣的一句話。”
梅寒雪:“……”
薛蒙又補了一句:“沒有之一。”
“哈哈哈。”這回梅含雪是真的拍腿笑出了聲,他笑了片刻,對薛蒙道,“其實當掌門就當掌門,也不一定要有這麼多規矩吧?你看孤月夜的薑曦——他活的多自在。”
這不提還好,一提,薛蒙原本放鬆的背脊又繃緊了。
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華貴的金絲繡線寬袖下,他的十指不由自主地捏緊,心中極不是滋味兒。
其實,他幾天前剛剛到孤月夜去過。
大戰時薑曦傷的很重,得虧他派中的靈丹妙藥多,門徒又都是精於藥理之輩,所以好容易撿回條命來。但是命雖保住了,健康卻不複從前,更令人不安的是薑曦已經受到了魔氣的侵擾,身體發生了些異變。
“會怎麼樣?”那時候,薛蒙站在薑曦房門外,問孤月夜的侍藥長老。
侍藥長老答道:“說不好。魔門已經千萬年不曾開過了,所以人間也沒有關於修士如果染上魔氣的記載,目前看來,尊主暫且無事,但是也不清楚以後對他會有什麼影響……”
薛蒙目光悒鬱,往屋裡又看一眼。
碧色紗帳一重又一重,往複三重,遮住了入口,莫說薑曦此刻的模樣了,就連孤月夜掌門臥房是什麼布局,從外麵都瞧不清楚。
“能醫好嗎?”
長老搖頭道:“恐怕很難。”
“……”
心中的焦躁愈發鮮明,薛蒙閉了閉眼睛,說道:“若有所需,可隨時來死生之巔找我。”
那長老雖不知為何薛蒙和薑曦之間發生了什麼,但也隱約覺察兩人關係微妙,便從善如流地作了一禮:“如此,在下便先多謝薛掌門了。”
薛蒙擺了擺手,又將目光投向那幽深的簾帷羅帳。
他其實很想進去看薑曦一眼,可一派之主就寢之地恐怕比深閨還要神秘,旁人哪能輕易踏入。何況薑曦還沒醒,孤月夜的其他人也不能做主放他進去。薛蒙實在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麼,便蹙著眉頭道:“薑掌門的雪凰,我已送還於貴派的奉劍長老。到時候記得跟他說一聲。”
“是。”頓了頓,見薛蒙欲言又止,長老問道,“敢問薛掌門還有什麼吩咐?”
“……算了,也沒事。我走了。”
長老很客氣:“多謝薛掌門親自來這一趟。”
雖說薛蒙之前與薑曦多有齟齬,但那是當少主的時候。如今成了掌門,孤月夜的人自然不會無故怠慢。
幾位長老與醫官陪著他步下碧瓦飛甍的扶搖殿,孤月夜終年有靈力流轉,故而百花盛放不分時節。薛蒙側臉望去,見霖鈴嶼雖落著微雪,但清寒中依舊是一片錦繡繁花,以杜若尤盛,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他慢慢走下飛廊,木板在腳下吱呀作響。
忽地,簷角獸首銅鈴璁瓏,薛蒙抬起眼,見拐角處一個與自己年紀相若的青年帶著兩排佩刀隨侍迎麵走來。那青年眉目極俊,肩膀很寬,晨曦裡一張麵目散發著說不出的柔和朝氣。
饒是薛蒙眼高於頂,也不由地多瞧了他幾遍。
“薛掌門。”
狹路相逢,青年首先停下,行了個禮,端正而不卑。
“……”薛蒙停下腳步,“這位是……”
“哦,這位是尊主的近侍。這些年幫著尊主負責打理孤月夜大小內務,不常拋頭露麵,但很受掌門器重。”長老笑了起來,看得出他對這個青年有些忌憚。
薛蒙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青年行完禮,見對方還在盯著自己打量,於是抬頭笑了一下。
這個距離,他一抬頭,薛蒙就能將他看得格外清晰仔細,雖然薛蒙從來不太過分關注彆人的外貌,但依舊注意到了青年的出眾長相,尤其是那雙眼睛,明亮而溫柔,裡頭仿佛點著無數星辰。
真是一張令人過目不忘的臉。
薛蒙眯起眸子,愈發苛刻地打量起對方的相貌來,甚至試圖找出些瑕疵把他比下去。但是來回審視多遍後,卻依舊毫無結果。
他有種驚豔的英俊。年輕、內斂,眉眼溫和,身材高大,皮膚非常細致,甚至像在散發淡淡的光芒——
這般大好青年,應該上修真界青年俊傑榜,而不是備受壓榨,在孤月夜深處賣命做苦力勞工。
薛蒙乾巴巴地想。
明珠蒙塵,薑夜沉果然不是東西。
大好青年被薛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看,有些不自在。但還是客氣而溫和地詢問道:“薛掌門,有事?”
薛蒙回過神來:“……不,沒什麼。”
但還是毫不掩飾地盯著人家看。
近侍一級,雖受器重,卻無地位。
若是薛蒙不開口相問,對方也不會告知自己的姓名,有辱尊耳。
倒是侍藥長老靈活,見薛蒙對這個青年好奇,就笑眯眯地介紹道:“薛掌門彆看他年紀輕,其實霖鈴嶼事無巨細,他打理的都非常出色,有時候讓我們這些長輩都汗顏得很啊。”
青年咬了下嘴唇,竟有些輕微的臉紅,不好意思道:“長老謬讚。”
薛蒙來回打量他,對這人愈發好奇。忽瞥見他身後的隨從端著漆木托盤,想了想,問道:“你是要去薑曦那裡?”
“嗯。”沒有想到薛蒙會直呼自家掌門的名字,青年微怔,但還是很快笑著點了點頭。
這是個好機會,如果自己表示也想陪著過去看看,對方應當不會拒絕。這樣也就能堂而皇之地進薑曦臥房,瞧一眼那個白癡病成了什麼鬼模樣。
薛蒙清了清喉嚨,剛想開口,就聽得青年溫和道。
“我要去給義父送藥。”
薛蒙先是一愣,而後臉色微沉:“……什麼?”
侍藥長老忙道:“抱歉,差點忘說了,他還是薑掌門收的養子。”
薛蒙:“………………
…”
幾許過後,就看到扶搖殿飛廊下,幾位長老跟在麵色鐵青的薛蒙身後,不明所以地緊張道:
“唉?薛掌門?”
@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薛掌門您怎麼了?”
“是有哪裡不舒服嗎?”
新上任的死生之巔尊主一臉陰鬱煞氣,嵌著鐵皮的靴底踱得木階登登作響。他咬牙切齒麵如泥灰——他當然不在意薑曦有沒有養什麼小貓小狗,關他什麼事?他隻是厭煩薑曦明明在派中有個得力乾兒子,卻還要在外人麵前一副“孤家寡人老來無伴”的虛偽模樣賺人同情。
不要臉!!真是惡心透了!
梅含雪見他麵有異狀,問道:“你怎麼了?”
“沒什麼。”薛蒙道,“忽然想到一個不相乾的人而已。”
他不願再提與薑曦有關的事情,岔開話題閒聊一會兒,便與梅家兄弟去了死生之巔的宗祠,給曆代逝去的英豪上了柱清香。
進了祠堂內,梅含雪卻發現祭台側麵有一尊靈牌十分特殊,被紅巾帕遮著,看不到下麵的字。
“這是墨燃的位置。”
“……”
薛蒙臉上神色淡淡的,令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彆人都說他死了,但我不覺得。那天大戰結束後,我看到師尊下了昆侖山……他明顯是要去什麼地方,隻是不想帶著旁人。”
他說著,抿了抿唇,睫毛垂下來:“總之我不信他就這樣灰飛煙滅了。”
“薛蒙……”
薛蒙把頭彆過去,望著門外的天光:“墨燃那狗東西從小就有些我行我素,不按常理行事。”
“……”
“我知道這次也是一樣的。”
聽他這樣說,梅含雪不由地歎了口氣,但也不打算反駁什麼。
梅家兄弟叩拜恩公夫婦,薛蒙則站在旁邊,閉著眼睛,沒有說任何話。
禮畢了,梅含雪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子明,你會是一個好掌門的。”
薛蒙舒開眸,看了一眼黑漆白字的靈牌。香燃起,灰飄零,在淡青色的煙靄中,薛蒙看著父親的牌位,似是平靜地說道:“不會比他更好了。”
“……”
“走了。”
薛蒙擺了擺手,轉身離去。
莊嚴肅穆的宗祠內,那方小小的漆木上沒有按規矩寫著亡人的諡號名諱,梅家兄弟互相看了一眼,歎了口氣,跟上了薛蒙的腳步。
一撮香灰落下。
年輕人們都已經走遠了,烏亮的祭台卻仍燃著他們留下的三柱高香。微弱的光點後麵,木牌斫著薛蒙的字跡:
父恩無可替,
丹心無可及。
而牌位的最下方則另刻著令人啼笑皆非的四字銘文。不過梅家兄弟清楚,薛蒙也知道,若是薛正雍在天之靈,瞧見這四個字,一定會爽直地哈哈大笑吧。
長明燈搖曳,照著那俊秀的草書,是薛正雍曾經的筆墨所拓,一筆一劃都是那不經意的風流。
——
薛郎甚美。
當天晚上,死生之巔設宴招待了踏雪宮的來使。
由於兩派交情甚篤,這算是私筵,不與外人觀瞻。不過即使這樣,還是有傳聞流了出來。
坊間傳說,新上任的薛尊主三杯兩盞淡酒,就有些醉得找不著北。薛掌門醉後愛嘟囔,那天他嘟囔的內容有些多,一會兒在哭自己的爹娘,一會兒怨恨自己的哥哥,一會兒哼哼唧唧地念著師尊,一會兒又將身邊的隨侍認作了師昧。
那天,他嘴裡顛三倒四都是他們的名字。
可是那些故人除了梅含雪,誰都沒有來。
醉深處,燈花裡,他枕著胳膊伏在案上,從臂彎裡去張看孟婆堂。
一時間,他看到觥籌交錯,熱鬨歡欣。
人群中薛正雍與王夫人舉杯致意,左右師昧和墨燃在包餃子——後來四周寂靜下來,大家轉過頭去,見飄雪的屋外,玉衡長老披著鮮紅的鬥篷,簌簌抖落油紙傘上的雪花,朝他們走來。
“尊主,你醉了。”
耳邊模糊有人在這樣喚他,薛蒙沒有應聲。
後來有人歎息著,給他披上了寒衣,他也不知那人是誰,璿璣長老還是貪狼長老,或是彆的什麼人。
再後來,那人摸了摸他的頭,說:“少主,你醉了。”
他含糊地應了一聲,眼淚卻流了下來,他把腦袋蜷進臂彎裡。此時夜已深了,杯盤狼藉,意興闌珊,薛蒙後來沒有再多說話,也沒再拉著任何人哭鬨嚷嚷——他正在儘力迅速成長為父親的樣子。
或許再過一年,他就不會那麼輕易喝醉。又過幾年,哪怕醉了也不會再胡言亂語。到了最後,大概誰都再不能輕易瞧見死生之巔薛子明的眼淚了。
慢慢地,他會成為支撐蜀中乃至整個修真界的樹木。那些肆意痛哭,舉酒暢懷的歲月,總有一天,都將成為薛尊主和後輩閒談時一笑帶過的往事。
一代人一代人都是這樣過去,等到薛蒙老去的時候,屬於他們這一代的前塵過往,後世會提及,但誰都不會再熟知。
那些芳華年歲,也許終究會輕描淡寫地遠去,最後也成為薛蒙折扇上的一句,“薛郎甚美”。
梅家兄弟返回踏雪宮後,沒過數日,修真界公布
了一個要訊。
“昆侖踏雪宮自除夕之後,將與死生之巔結為盟友。兩派勠力同心,無分上下修界,但求海晏河清,黎民安平。掌門明月樓、掌門薛子明,共昭天下,以證丹心。”
昭文一出,浪卷千層。
有人擊節稱讚,有人不明所以,還有些人沉默著——他們看得出來,這一新的締約或許會在將來的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快的時光裡,動搖整個天下的格局。所謂上修界下修界,大概慢慢地就要模糊界限了。
“這是好事嗎?”茶餘飯後,有人好奇地問。
他的同伴呷了口碗裡的雪地冷香,搖頭道:“以後的事情,誰又能知道?從前南宮長英集結九大門派組成上修界,想要讓這些門派統禦的地方成為世外桃源,大家不也是交口稱讚麼,結果卻並不如人意啊。看來一個決定是否英明正確,到底還是要交給時間來佐證的……”
“唉,也是。”
“不過至少暫時不會再出現一·言·堂的事情了吧,孤月夜應當敵不過踏雪宮和死生之巔兩派合力。”
“這也說不準,依照薑曦那個不肯屈居人下的脾性……”
“算了算了,管這麼多做什麼。走一步看一步吧,咱們過好自己的日子要緊。……唔,這蛇膽炒瓜子兒不錯。”茶客拉高了嗓子朝竹簾外一聲吆喝,“老板娘,再來一斤!”
冬去春來,神州大抵的瘡痍慢慢愈合,曾經毀於戰火的村舍城鎮都在各大門派的扶持下重新修葺。
曾經有人在黑暗中失去信念,但慶幸的是,人心並非一成不變的。
或許有一天,沉默裡也會爆發呐喊,深淵裡亦會迸濺火花。盲目鼓掌的人會停下,畏縮不語的人會開口,當威脅降臨,溫和的人會強硬,在謊言麵前,反駁的人也會站出來。
一切都在變更輪回,廢墟上建起新城。不過,是非善惡依舊不能分的那麼清楚。
但這也沒什麼,人或許是從來不可能真正透徹的了解任何一件事物的,甚至無法完全地了解自己。
一個最簡單的例子——
你有一雙眼睛,可你真的直接看到過自己的臉嗎?
“好!!再來一段!!”
臨沂舊地,老槐樹下,一段評書又講完了。
“楚仙尊真是好人啊……”老婦聽得直抹淚,“也不知道他如今人去了哪裡……”
“墨仙尊才是真的委屈啊……唉……”
另有半大的小丫頭砸吧手裡的糖葫蘆串兒,眼睛烏溜溜地,聽得滿臉是淚。她抽抽噎噎的,忽然扭頭對身邊的同伴道:“嗚嗚,我不喜歡南宮哥哥和葉姐姐的故事。”
她的同伴愣愣地:“為啥呀?”
女孩子抹淚道:“都死啦。”
男孩嘟噥:“葉忘昔又沒死……”
女孩哭得更慘了:“你不懂,你們男孩子都笨,她肯定比死了更難受,嗚嗚嗚……”
那男孩子被她越哭越凶的架勢弄得有些手足無措,在旁邊撓了半天的頭,才道:“唉,你彆哭了,這樣吧,我們來玩過家家?我來當南宮駟,你來當葉忘昔,故事我們自己編嘛……哎呀,不哭了不哭了。”
男孩子為了哄小夥伴高興,摘了一片巴掌大的樹葉遮住小女孩半張臉。
“那,拿好你的蓋頭,我們來拜堂成親啦~”
小女孩眨了眨眼,破涕而笑。
原來苦痛在稚子的眼裡是可以改寫的。一切都會逐漸輕鬆起來,他們的愛恨彆離,慢慢地都會成為江湖傳說,在老槐樹下,被一茬又一茬的說書人娓娓道來。
用你我一生沉浮,生死榮辱,博看客兩三眼淚,滿堂喝彩。
小丫頭和小毛孩在像模像樣地遮著樹葉拜堂成親,青梅竹馬,彼此眼底都隻有對方,甜絲絲地嚷道: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老槐樹下走過一個黑衣道長,麵目秀麗,腰間配著一隻早已褪色的舊箭囊,箭囊裡沒有箭。
仗打完了,塵世很安寧。
繡著花團錦簇的箭囊裡,蜷著一隻金色爪尖的小奶狗,嗚嗚嗷嗷地瞅著外麵的世界。
那黑衣道長站在樹下,似笑非笑地看著兩個小娃娃過家家,忽然想起了什麼,走過去,遞給那小丫頭一塊紅色的手帕。
“哎?”女孩一怔,“這是什麼?你又是誰?”
黑衣道長並不回答,隻微笑道:“哪有成親頂著一片樹葉的,來,這個給你。”
手帕有些舊了,很柔軟,上好的質地。
邊角上繡著一個“駟”字,到底是多少年前的舊物了,有些破損,這還是當初她在幻境裡被嚇哭的時候,南宮駟掏出來給她擦眼淚的。
小女孩接過帕子左右看了看,忽然笑靨如花。
她仰頭道:“謝謝姐姐。”
“……”
黑衣道長一怔,隨著眼中閃著些星辰與光亮。
這麼多年了,也沒太多人能一眼認出她是個女兒身,何況還有永遠解不掉的換音咒。
這小家夥真是眼睛毒。
她笑著搖了搖頭,直起身子,拍了拍箭囊裡瑙白金的毛絨腦袋:“走啦,還看什麼?”
瑙白金:“嗷嗚嗚嗚!”
起風了,槐樹葉沙沙作響。
說書人在講折子,正講到蛟山一戰,南
宮駟投血池鎮妖邪,眾人一片哀哭。
她倒是沒有再哭了,她腰背挺直,獨自向遠山走去,身後響起小丫頭和小男孩的甜稚嗓音。
“夫妻對拜——”
她恰好在此時走出槐樹的樹蔭,刺目陽光拂麵而來,不知為什麼,她竟笑得彎了眼睛,心中充滿著歡樂與清甜。
孩提時真是一生中極好的歲月,她想,海誓山盟三跪九叩都是那麼輕而易舉。
走了一段,忽有小家夥急嚷嚷的腳步聲:“大姐姐!你的手帕!”
她沒有回頭,釋然般擺了擺手,豪傑模樣。
瑙白金睜著一雙圓滾滾的眼睛,有些茫然地望著她,似乎在詢問她:“那是阿駟留下的東西,你不要了嗎?”
她笑了起來,目光很溫柔:“不要啦。”
說著,她轉眼看向榛榛莽莽的草場,春日萬物初生,然後她毫不意外地看到南宮駟的身影就立在自己身邊,依舊是桀驁不馴的眉眼。
有些囂張,又有些沉穩。
她說:“我知道你在。”
南宮駟的幻影也皺著眉頭,仿佛在責備他。
她溫和地說:“你不要生氣。他們拜堂,缺了個蓋頭。”
“……”
“所以我給了他們你的手帕。”
南宮駟還是不太高興的樣子。
“一塊手帕換一場好姻緣,你就笑一下吧。”
陽光金燦燦的,南宮駟滿不樂意地擠出了一個笑臉,不過比鬼臉更難看。
她也跟著笑了起來,垂著睫毛,等她重新抬眼的時候,南宮駟的影子已經不見了。但她知道他還會回來。
那不是鬼魂也不是幻覺。
他在她心裡,所以她永遠都能看到他。
——他一直都會是最意氣風發時的英俊模樣。
轉眼到了這一年的除夕,按修真界的規矩,父母孝喪可除。所以在除夕前月,薛蒙終於正式加冠死生之巔尊主位,四方來賀,蜀中大慶。
在那一片火樹銀花不夜天裡,薛蒙依璿璣長老所述禮製,戴玉華冠,佩掌門戒,絲帛綃紗裡裡外外九重華裳,加冠服侍精致到袖口騰龍細飾的眼睛都要用火煉珠鑲繡。
他站在莊嚴恢宏的丹心殿裡,麵目如昆玉,俊美又成熟的模樣。
那雙眉眼裡,若仔細分辨,多少能看出些薑曦的影子。隻是他永遠也不會姓薑,也永遠不願和薑曦一樣。
“恭賀,掌門仙君。”
璿璣長老率門徒率先拜下。
死生之巔的弟子如碧海翻浪,甲光瀲灩,依次拜跪,其他來相賀的賓客也一一低眸行禮。
聲音轟轟隆隆,如同雷霆,響徹雲煙繚繞的山巔。
“恭賀——掌門仙君。”
花火在夜空粲然盛開,仿佛宣告屬於死生之巔的金碧輝煌的歲月就此開始,而昨夜的黑暗也好,溫馨也罷,都再也不會回頭了。
薛蒙微笑著,黑眼睛很深,很沉靜,卻不那麼亮。
他舉杯,與眾相飲。
極妥帖的舉止,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鬨出那些荒唐又可笑的差池。
梅含雪在座下遙遙歎了口氣,閉上了眸子:“這小子啊……終於要成為南宮柳了。”
“慎言。”
梅含雪看了自己的哥哥一眼:“我不是說他人有問題,我是說他今天的位置。”
“那也不是你該多嘴的。”大哥冷冷地,“還有,從晚宴開始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六個姑娘來找過我了。摘下你的人皮·麵具,我受夠了。”
梅含雪立刻苦惱地將臉皺成一團。
筵席散了,因賓客太多,死生之巔照顧難周,隻得安排弟子分級接待相應的掌門、長老、弟子。
眾人喝的醉醺醺的回去,江山改朝換代,各有各的心事。
薛蒙回了房裡。
他今日果真沒醉,貪狼長老的醒酒湯比什麼都頂用。
他坐下來,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骨,想要摘掉身上繁重的飾物,可是對著銅鏡看了一會兒,卻又覺得滿身墜飾玉佩,也不知該從何摘起。
璿璣敲門進來。
“尊主。”
薛蒙懨懨地:“嗯?”
“這是各門所贈禮單,戒律忘了給您送來。”璿璣將厚厚一遝金紅冊子遞給他,“記得要仔細看,償禮要想清楚。”
薛蒙隻覺得愈發倦怠:“知道了。”
“還有,薑掌門說想單獨見見您。”
“……不見。”
璿璣也不勉強,他一直是死生之巔所有長老裡最後察顏觀色的。他歎了口氣,說道:“那我一會兒去回絕他。”
“還有彆的事嗎?”
璿璣道:“沒有了。”
薛蒙其實是希望他說還有彆的事,最好直接告訴他“外頭忽然來了兩個神秘賓客說要見你。”,可是並沒有。
璿璣走了,合上了掌門臥房的雕漆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