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滿恍恍惚惚,覺得自己腦子昏沉,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睡著,一整晚他都十分沉頓。
隻是迷迷糊糊之間,好像自己的手被人握著,握了很久。
次日一早,杜衡做好了飯,遲遲沒見著秦小滿起床。
他把飯溫在鍋裡,又等了一炷香的時間,他才去敲了敲秦小滿的房門。
卻是沒有聽見應答的聲音。屋門沒栓,杜衡推門進去,看見床上的人還在被窩裡躺著。
杜衡無奈搖了搖頭,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哥兒賴床。
“小滿,先起來把飯吃了再睡吧。”
杜衡走近,想要把簾子給秦小滿掛高,晨光落進帳子,杜衡看見秦小滿的雙頰發紅。
他自覺不對勁,伸手摸了摸秦小滿的額頭,方才他燒了火手心烤的溫熱,秦小滿的額頭卻依然燙手。
杜衡趕緊去倒了一杯水進來:“小滿,小滿快醒醒,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幾番搖晃,秦小滿才皺著眉睜開了眼睛,他身體疲乏,腦袋一陣一陣的疼,暈乎的厲害,看見杜衡扶著他的肩膀把他半抱了起來,他聞到杜衡身上淡淡的膏藥味道,稍微好受一點。
他張口想要說話,卻發覺自己嗓子沙啞的很,幾欲吐不出話來,好在乾燥的唇邊及時送過來了溫水。
溫水下肚,喉嚨才能發出聲音:“像是不舒服。”
“你這是發熱了,再把這點水喝下去,我馬上去給你請大夫。”
秦小滿應聲把杯子裡的水喝完,杜衡小心把他放回床上:“我很快就回來。”
“嗯。”
杜衡匆匆去把村頭的崔大夫請了過來,一番看診,果然是發熱了。
“好端端的如何會發熱,小滿身體一直挺好的。”
昨兒夜裡他守了人幾乎到半夜裡,自己回屋的時候人都還好好的,怕是下半夜才發的燒。
“許是受了寒,這陣兒天氣發個熱算是小事兒了,多的是染了大病的。”崔大夫道:“我開好藥要記得按時吃,熱退了就好了。”
杜衡連連答應,付了崔大夫看診的錢,趕忙給秦小滿熬草藥。
他想著昨日雪霧天氣小滿出去探親一整日,路上坐牛車回來就說乏,想必便是如此惹了風寒。
醫療條件有限,便是頭疼腦熱的小病杜衡心裡也有些緊張,而今病症奪走一條命太過容易。
他一頭熬著藥,一頭又煮了些粥,先給秦小滿吃了早飯墊墊肚子,再讓他吃藥。
一大碗的草藥熬的黑濃,便是杜衡聞著也直覺得發苦,秦小滿卻一點沒矯情的喝了個乾淨,喝了藥又躺回了床上。
他身體虛弱,看著杜衡忙前忙後,自己也動彈不了什麼,一改往日的精力充沛和伶俐,隻能言語寬慰:“我沒事,現下吃了藥很快就好了。”
打小他就很少生病,原本也以為自己是十分強健的,而今這病來如山倒,這才感悟到其實在病痛麵前誰都是弱小的。
杜衡點點頭:“睡吧,吃了藥再睡會兒。”
秦小滿點點頭,許是藥效發作,他當真很快就睡了過去。
夢裡很亂,他一會兒夢見他爹,一會兒又夢見杜衡走了,斑駁的夢讓他很不舒服。
待到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不知什麼時辰,隻是一睜眼就看見了坐在屋裡方桌前的杜衡,簾子把人隱的模模糊糊。
夢裡的膽怯害怕一下就消失了,他心中有一股十分安穩的感覺。
可掀開簾帳,見著杜衡正垂眸安靜看著放在房間裡的一本雜記時,他忽而又疊起了眉。
杜衡麵容清雋,氣質儒雅,他合該是臨窗西下捧著書,吟讀閒散富貴的生活。
而不是做一個鄉野村夫,一輩子為著一鬥米而折腰。
這兩日的驚惶無措,病中的憂慮,忽而在這一刻得到了答案。
聽到床上傳來動靜,杜衡連忙放下書過去:“醒了?”
“嗯。”
秦小滿撐著身體起來,藥發揮了作用,身上的沉重感已然褪去,不過他身體還是陣陣發虛。
看著正在他額頭探體溫的人,秦小滿露出了有些虛弱的笑容,眨了眨眼睛:“水喝太多了,我想上茅房。”
“好。”
杜衡趕緊起身把秦小滿扶了起來,哥兒隻穿了褻衣,一直塞在被子裡,現在出來身上還帶著被窩裡的暖和氣。
怕人又受了涼,杜衡用身軀把秦小滿圈在自己的臂彎間,又取了外衣給他小心披上。
秦小滿靠在杜衡寬闊的肩臂間沒動。
兩人不是頭一次靠的這麼近,先前杜衡腳才醫治的時候他也時常去攙他,還背過他,隻不過那都是自己一頭腦熱的貼上去。
像此般他自發的這麼親近,讓他感覺像是在做夢。
秦小滿默不作聲,他不知是應了那句會哭的孩子有奶吃,還是說杜衡是要走了,所以對他更好一些。
他知道自己是昨日受寒,夜裡又多慮優思了,這才大病一場,而今沒再發熱,心裡也通透敞亮了許多。
外頭的天尚且還亮著,他把手放在了杜衡的手背上。
感受的手背的溫熱,杜衡下意識看向秦小滿的手,那是大熱過後還有一點汗漬的潮濕觸感,他心裡像是有一片漣漪掀起,蕩漾著他的心。
看著秦小滿病了這兩日,他是真的心驚膽戰了兩日。
秦小滿道:“我覺得我已經沒事了,現在都有些嘴饞了。”
杜衡連忙問道:“想吃什麼?我都給你做。”
秦小滿偏頭看著杜衡:“我想吃餛飩,你會做嗎?就是用薄薄的麵皮兒包著肉餡兒煮的餛飩,小時候上縣城,小爹在路邊的麵攤子上給我買過。我這兩日病了,夢裡總是夢見我爹。”
杜衡心疼的摸了摸秦小滿柔軟的頭發:“這有什麼難的,我待會兒就給你做。餡兒做最大的,定然比縣城裡的還好吃。”
秦小滿卻搖了搖頭:“也不急,現在我有些脫力吃不了多少,再者家裡也沒有鮮肉和麵粉了。後日吧,後日是上縣城的日子,你去買一些回來,成嗎?”
他說完,看向杜衡,看著眼前的人露出了和煦的笑容來。他也斂起眸子,跟著扯了一抹笑。
秦小滿覺得杜衡是有些傻的,若自己不給他一個去縣城的機會,他可能都不知道該找什麼像樣的借口,還要自己給他編一個,這樣的人怎麼能過好日子。
不過所幸是他的出身好,自己是商戶人家的孩子,出生就不愁吃穿。
即便是現在家裡落敗了,卻還有一個更富貴的舅舅,千裡迢迢前來尋他回去,想來他後半生也是順暢。
是啊,讀書也好,經商也罷,說到底是不必揪心菜裡沒鹽,哪日桌上才有葷腥。
“好,到時候我給你做香蔥豬肉餡兒的。”
秦小滿抿著唇,沉默著進了茅房。
過了兩日,杜衡一早起身來準備去城裡買麵粉和鮮肉,他還在屋裡穿衣服便聽見了灶房傳來聲響,收拾妥當過去,發現秦小滿已經把早飯做好了。
這兩日杜衡都沒讓秦小滿做什麼事兒,許是大病一場,天氣又冷,秦小滿也沒說要出門,兩人都在家裡待著。
“你怎麼起這麼早,還做了早飯。”
杜衡看著秦小滿端出了一小盆子蒸蛋,甚至還在上頭撒了炒好的瘦肉沫。
“今兒什麼日子,吃這麼豐盛?”
秦小滿笑了笑:“前段時間母雞抱窩了,現在總算是又開始下蛋,我不是也從你那兒學了點廚藝,今早正好試試手。”
“在家裡閒散了兩日了,待會兒你去了縣城,我也上山一趟。前些時候一直在下雪,不曉得山上的樹木損害了多少,我去瞧瞧。”
杜衡聞言有點不放心:“這天氣才稍微好點,最冷的不是下雪天,還得是大雪初霽的時候。你身體才好,正是虛弱,山上比村裡更冷,可彆又惹了風寒。”
“我身體好得很,再說了有了上回風寒的經驗,還不曉得多穿一件嘛。”秦小滿又恢複往常的模樣,笑嘻嘻道:“而且我也覺得風寒沒什麼不好,有你照顧我。”
杜衡聞言笑了一聲,端過蛋羹,他覺得這幾日秦小滿有些奇怪,而下見著又露出本性來,倒是潛意識的鬆了口氣:“說些胡話,哪有人故意想著生病就為了得人照顧的。”
即便是不生病,他也肯定會悉心照料。
兩人一道在灶房裡吃了蛋羹,杜衡還誇獎了一番小滿的手藝精進了,暖黃的蛋羹竟然沒有蒸老。
“我中午前就回來,你也彆去山上太久了。”杜衡背著進城專門用的細竹條小背簍:“早些回來我教你包餛飩。”
“知道了。”
秦小滿站在屋門口,瞧著出了院門的杜衡一步步遠去,知道他這一走是不會再回來了,可即便這樣,聽到這樣的話還是讓他覺得很安心。他跟了兩步上前,步子間儘數是不舍,可家裡的石牆攔住了他。
他也隻有看著那道清雋的背影越走越遠。
終究自己再沒開口。
秦小滿失魂落魄的回到屋裡,看著幾間屋子,他重來沒有覺得自己家裡這麼空寂過。
也是有覺得很空的時候,大抵還是那一年他大爹發喪以後,賓客散去,家裡隻剩下他一個人對著幾堵牆的時候。
秦小滿以為自己已經長大了,再也不會覺得夜黑又漫長,可是而今他竟然覺得白日也是那麼的寂寥。
他轉著走到杜衡住了兩個多月的房間,屋子收拾的很乾淨,被子疊的也整整齊齊。
窗戶正敞著,光落在了櫃子前。
秦小滿走上前去,拉開了抽屜。
看著空了的抽屜,他不自覺屏起的氣泄了出來。
他一直都知道杜衡的錢就放在這個抽屜裡,杜衡很放心他不會拿,也不會翻找去刻意看他的錢,他也確實重來沒有去清數過他攢了多少錢。
而今他什麼都沒帶走,就獨隻帶走了他自己攢下的那些錢。
秦小滿有些恍惚,好像是抱著的最後一絲期望也消失殆儘了。
他雙目空洞的出了門後把門拉上,預備哪日去城裡買個鎖,把這道門也給鎖了。
“滿哥兒,你這是要去哪兒?”
“好些日子沒見著你了,怎麼不見那個上門的呢,聽說他腳養好能走動了,怎的還讓你一個人出門,也不幫著做活兒?”
秦小滿提著鐮刀背著背簍往山上去,晴了兩日,曠野上的積雪都化的不剩什麼了,村裡的人也陸續出門來翻地,預備著要開始春耕。
沒想到在山腳下看著有陣子沒碰見的趙杞,他對杜衡的事情避而不談:“前兩日發熱病了,現下好了上山看看。”
“你身子沒事吧,那小子是怎麼照看你的,如何還讓你受了寒。”
秦小滿心裡煩:“你有完沒完,怎麼的,你娘給你說的人家說好了,而下有空閒出來晃悠了。”
“那事兒我是不願的,你也知道我娘的脾氣......”
秦小滿看著趙杞那婆婆媽媽的樣子煩躁的厲害,不耐煩的擺了擺手:“走了,走了。”
“小滿!”
趙杞正想要追上去,忽而卻被後頭的一道聲音給嗬斥住:“杞子,你上哪兒,不許去!”
村路上過來個婦人,一把扯住趙杞:“你也是心善,什麼人都湊上去說話,那些個不知羞的也不曉得離遠些。什麼人都敢往自家裡領,你曉得是多不正經的玩意兒,我且告訴你,便是去找個寡的,也不要放蕩的。”
秦小滿沒理會指桑罵槐,快著些步子往山道去,倒是潑辣的趙母微有詫異的看了一眼遠山道上的哥兒,要是換做往日早掐過來了,今兒竟然沒還嘴。
趙母拉著自己兒子道:“你瞧瞧,以前是個多牙尖嘴利的,而下叫人說中了自己都沒臉反駁。你跟鄭家的親事兒都說好了,以後離秦小滿遠些,要是又貼上來沒叫人看了笑話,他不要臉就算了,要是壞了跟鄭家的親事那可壞了事兒。”
趙杞憂心的看著走遠的秦小滿,可有不敢跟他娘頂嘴,便也隻有默不作聲以此來表示反抗。
山上比山下著實是冷許多,山窩子裡還有厚積雪沒有化開。
進了林子像是在落雨一般,一直都有雪從樹葉枝乾上落下的聲音,淅淅瀝瀝的聲響未有斷絕。
秦小滿帶了個草帽,站在樹林裡看著被積雪壓斷的樹枝,雜亂橫陳的擺在地上。
他合該是拎著鐮刀上前便把樹枝砍下規整好任其風乾,待到夏時當柴火拾撿回家。
可是他立在樹林之下,卻像是被抽走了力氣一般,並無心動彈。
原本想儘快振作起來,事與願違。
他刻意不去想有些事情,越是刻意往他腦子裡鑽。
杜衡是不是已經到了縣城,又是不是已經見到了他舅舅。
而今當是坐上了商隊的馬車,向著他隻聽過的富庶繁榮徽州前去了。
他以後會讀書科考,還是會經營管理鋪子呢?
聽柱子說他寫字很好看,畫的年畫兒也受人喜歡,自己也知道他又手藝好會做菜,想必是不管做什麼當都會有所出息。
為此他願意成全,主動讓他走。
其實他也很意外,他自小秉性霸道,瞧得上的東西就要想方設法的得到並且據為己有,而當他得知杜衡的家裡人來找他時,他竟然會意識裡便幫著他離開。
頭一次不是占有。
想到這裡,秦小滿有些欣慰,嘴角可以翹起。
可是當他想著這麼好的杜衡,以後會娶一個商戶人家的哥兒小姐,或是往上有書香門第的公子千金願意嫁。
不論是與何人成家,他都覺得要喘不過氣來了。
秦小滿很奇怪,當初得知趙家不會要他的時候,他也隻是滿心的氣憤,就想著和人爭出個高低來,不惜臉麵和趙杞的娘叉腰對罵。
現在杜衡走了,他非但沒有大吵大鬨,竟然會是這番心境,沒有不甘心也沒有氣惱。
他隻是,完完全全的很傷心。
自己年紀不大,他又怎麼知道是為什麼呢。
最終也隻能歸結於許是這輩子再也見不到杜衡了,而趙杞卻還在村子裡,抬頭不見低頭見。
知曉無心做事,前來山頭不過是為了逃避的秦小滿在山上消磨了些時間,望著參天大樹不便時辰,他冷著一顆心,空著雙手準備回去。
山路濕滑,他一腳踩到稀泥,蹣跚之下滑倒在被雪水衝刷的黑亮的石板上,一連滾了兩圈卡在了山路淺溝裡。
他麵朝著路溝,隻覺得膝蓋刺痛了一瞬,可是這點疼痛哪裡又趕得上心裡的傷痛。
許是找到了個出口,秦小滿就趴在地上也不起身,忽而失聲哭了出來。
“小......小滿......”
找著人上山的杜衡在山路拐角下頭撿著了個草帽,他看著有些像他們家裡的那頂,心裡怕秦小滿出事,趕緊跑著上來。
一眼瞧見趴在地上嚎啕大哭的人,他怕的手都在打顫。
山上斷枝碎石諸多,這般摔在地上還哭的那麼厲害,隻怕是傷著了。
杜衡疾步上前,小心把人從地上攔腰給抱著扶了起來。
看著看向他的哥兒隻是臉上碰了些泥,並沒有被劃傷,他長鬆了口氣,摟著秦小滿的手卻沒鬆開。
秦小滿聽見熟悉的聲音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直至是實打實的被人拉了起來,才確信杜衡是真的來了。
他立馬止住了哭聲,不確信的看著麵前的杜衡:“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見你遲遲沒回來,就來找你了。”杜衡抬手用袖子給花貓擦了擦臉上的泥:“不是說了要早些回去的嘛。”
秦小滿也不顧自己的狼狽,隻盯著杜衡:“你不是走了嗎?”
“走了也該回來了呀。”
“我是說跟你舅舅去徽州。”
杜衡怔了怔,他眉心一緊:“你怎麼知道舅舅來過?”
秦小滿默了一下:“那天他來村子裡找你的時候,我恰好碰見。”
杜衡恍然大悟,那日確實似是有人,隻是他怎麼也沒想到會被小滿聽了去,隻怕是一知半解下,他以為自己是要走了。
怪不得這些日子這人總是怪怪的,原來心裡一直藏著事兒。
杜衡忽而開口:“你是想我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