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的晚風之中,杜衡照例插了一把村野早開的桃花兒放在窗前的壇子裡。
他把窗子關了一半,餘下一半由著春風吹進屋門裡來,風裡能嗅到春日鄉野青草和野花的香味,且這陣子又沒有蚊蟲,天氣也最是舒適。
夜裡裹著被褥躺在被窩裡隱隱聞到風裡的氣味會很好睡,且不會做些光怪陸離的夢。
他拾整好窗子回頭去,見著秦小滿今兒沒有早早的上床,反倒是一改常態的端出了家裡放的要發灰的針線簍子。
溫黃的油燈下,正捏著根針和繡花圈較勁兒。
左一針右一針的往繡花圈上的赤色軟布紮,頗有些像從未下過地的書生,連鋤頭的拿不好。
雖是糙了些,可情人眼裡出西施,覺著素日跳脫的秦小滿也穩重起來有了慈父的樣子,他心裡倍感欣慰。
一如先時秦小滿第一次見著他下地的時候一樣。
“嘶!”
杜衡聞聲眉心一跳,趕緊上前去:“紮著手了?我瞧瞧!”
秦小滿按著自己食指指腹:“哎呀,沒事兒。”
“這針可利的很,一紮一個窟窿眼子,我看看流血沒有。”
杜衡把秦小滿捏著的手抓了過來,瞧著鬆開的手指皮肉都沒擦破一點,他眉心一動。
“都說了沒事嘛。”
秦小滿早就用餘光瞄到了有些人故意看他笑話,借機握住了杜衡的手:“我這幾針線怎麼也縫不好,也不曉得是不是活兒做多了不夠靈巧。”
杜衡由著他捏自己的手:“好端端的怎麼做起針線活兒了,你以前不是最不喜歡嘛?”
秦小滿把杜衡的手拖到了自己肚子上:“這崽子還有三個月就要出生了,就是那夏天再熱,莫非連衣服都不做一件像那些雇農家的孩子一樣光著個屁股蛋子不成?人家那是沒條件穿,咱家雖說不多好,可也不至於孩兒的衣裳都穿不起。”
杜衡瞧了一眼罵罵咧咧的人,笑了一聲。
他拿起繡花圈子,正麵瞧著倒隻是繡的花型不太明顯,背過來就是淩亂交疊的一片亂麻了:
“你這做的孩子穿上身不會硌著身子才怪,小寶寶皮膚細嫩,一點不適都容易摩蹭發紅。”
杜衡拿剪刀剪下淩亂的線,拾起針重新在被紮破的位置上縫補起來。
秦小滿隻見一針針細密的穿引,不一會兒一朵小桃花兒就落在了布角上,他上手摸了摸,十分平滑細潤,倒是有些像真的摸到了桃花瓣的感覺。
“你怎麼什麼都會,也真的太賢惠了些。”秦小滿裂著嘴,一臉狡黠笑意:“莫不是小時候因為生的太過俊秀,家裡都拿來當哥兒養了?”
杜衡沒理會秦小滿的調笑,他會這兩手功夫還是大學的時候被表妹拉去參加社團學的。
常言道技多不壓身,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給自己的孩子做貼身的衣服。
“早說你會繡工,我先時就不喊大嫂給咱裁剪衣服了,沒得她又叫二嬸兒數落一頓。”
現在杜衡考生童生出息了,秦雄沒少在李晚菊麵前誇杜衡,李晚菊心裡有所忌憚,已經不敢隨便對秦小滿擺臉子出口責罵了。
自感覺像是低人一頭,素日裡都避著秦小滿不見,隻怕遭秦小滿笑話。
“那不是我沒在家的時候你就叫大嫂過來做了嗎,想著你在家裡也無事,大嫂過來做衣服正好跟你做伴兒說說話。”
秦小滿挑起眉:“那咱崽兒的衣裳你做不做?”
“我做就是了。”
秦小滿看著捏著針在溫黃油燈前笑著應承的人,比素日還要溫和許多,他不由得上前掛在杜衡的肩上,低垂著眸子看向布角上一朵變成了三朵的小桃花兒:“都繡花兒了要是個兒子怎麼辦?”
雖然哥兒和女兒都能用小花兒點綴衣裳,派上用場的幾率大很多,可也不排除還有個幾率小些的可能。
“這是小衣服,不能走路的時候穿的,那會子的小娃不分男孩兒女孩兒,漂亮的衣服都能穿。”
“說的也是。”秦小滿在杜衡肩膀上蹭了蹭去:“那你就是想要個什麼?”
“不是早就說過了嗎,都好。”
“曉得都好了,那最好是什麼嘛?”
眼見人語調都拔高了不少,這身體養好以後性子也變得大了些,杜衡無奈說道:“我聽大夫說哥兒不易生女兒,尋常生的都是兒子和哥兒。”
秦小滿挑眉:“嗯。這是真的。”
杜衡笑而不答,然後就是他哥兒和兒子都想要。
“你倒是想的挺美。”
話雖沒說出口,秦小滿也猜出了他的心思。
“這孩子前幾個月懷他也沒少折騰,雖然在肚子裡安靜不淘氣,可惜太孱弱了些,我吃大夫開的那些藥嘴都吃苦了。要是再來一回人都變成草藥了。”
秦小滿湊到杜衡耳朵跟前:“你睡起來都是苦的。”
杜衡臉一紅:“彆胡說。”
“吃藥因著那陣子你身體不好,和旁的沒乾係。”
秦小滿嘖嘖了起來:“這崽子還沒有出生你可就開始偏袒起來了。到底是你親生的,我不是親生的。”
杜衡揉了一下秦小滿的腦袋:“你一個勁兒亂說什麼啊,你同我最親總行了吧。”
秦小滿哼哼唧唧了一陣兒,搖著頭拿起剪刀裁布。
杜衡嘴角含著一抹笑,想著再過幾個月家裡就要多一個軟乎乎的胖娃娃,他心裡沒來由的就生起一股期待來。
兩人一同在油燈下做衣裳到了人定時刻,秦小滿才催著杜衡上了床。
本身就是讀書人,再熬夜做衣裳隻怕把眼睛都給熬壞了,當今十個讀書人裡就有二兩個眼睛是熬壞的,掛在眼睛上的西洋鏡可貴的很,且可遇不可求的。
既知後果,還是得提前護好眼睛。
為著儘早能夠辦理進了學堂去,翌日杜衡和秦小滿便開始準備著,但兩人都不曉得這書院進學的規矩,但知曉自來拜老師都要準備束脩禮,以此表達對老師的敬重和誠意。
杜衡先前聽秦之楓的意思是學生進了書院以後會分配到不同的課室之中,而不同的課室也有不同的主講夫子,這位夫子一般就是自己的恩師了。
如此一來他得先去書院辦了入學,等分了課室再行拜師禮。
既是這般,他也沒有拖遝,乾脆隔日就去了縣城報到,順道再買下束脩禮要的一些乾果,家裡除了肉條兒彆的都沒有。
杜衡一早便駕著馬車去了縣城,先去了一趟縣府找秦知閆,取得了他的戶籍證明,個人的一些信息蓋了章才去的白榕書院,到書院門口就已經能聽見郎朗讀書聲。
“我是前來辦理入學的。敢問兄台辦理入學在何處?”
杜衡探頭同門房裡的守門人說了一聲,那門人看了杜衡一眼,沒應話,隻是放他通行了。
瞧這人也不像是啞巴,杜衡眉心微動,試著從兜裡掏出了幾個銅板客氣的遞了過去,那門人爽利接下,登時麵無神情的臉就變得十分和善起來:“進了書院往左手邊的走廊一直走到儘頭,有一間入學辦理門房子就是了。”
“多謝兄台。”
杜衡問到了地址這才跨進了那道百年修築合該微有些古舊脫皮的大門,然則白榕書院裡的學生大抵非富即貴,自是家中人少不得捐錢給書院做修繕工作,為此書院修的十分漂亮。
進書院就能見著一塊極大的石壁,杜衡淺淺瞧了一眼,大概刻的是書院的始創者和由來。
石壁遮住了一眼能望進去的園子,在層層梅竹的掩映下顯得格外曲徑通幽。
書院裡總是少不了梅蘭竹菊四君子以做裝點,讀書人就是好一個雅。
他沿著柱漆刷的整亮的抄手走廊往裡走,一路上都能見著走廊上掛著字畫文章,有鑲裱的,有迎風飛揚不曾過多鑲裱的。
杜衡一路走下去,發覺鑲裱的大抵都是筆力遒勁飛揚的字,句子也宏偉大氣,像是:大任從勞苦得來,願諸君皆以天下為己任;酬知在居恒造就,效曩哲勿忘性內之良知。
又有十三郡人文,此為根本;五百年道統,得所師承。②
杜衡猜測這些是書院裡他時學有所成的;學生相贈,以激勵後生求學上進不忘師恩報效朝廷,而那些隨風飄著的文章,字句在此襯托下稍顯稚嫩,雖也是極其難得的好文章好論述,應當是書院裡拔尖兒的學生寫的,被掛在書生必經的走廊上以做眾人學習。
這是一項激勵學生極好的法子,在書院裡的學生哪個不是意氣風發,若是自己的文章再此出現也是莫大榮耀。
杜衡愈發覺得白榕書院是一所當之無愧的好書院。
眼花繚亂的的文章還未看的儘興,門房所說的入學辦理門房子就到了,杜衡見門閉著,他恭敬的敲了敲。
“請進。”
杜衡得到首肯這才進去,這門房子就像是現代的一間辦事的辦公室,而下門房子裡獨隻一個留著八字胡的男子。
瞧見進來的人,八字胡上下打量了杜衡一眼,有些訝異哪裡來的這麼俊秀的書生,麵向不熟似是新來的。
不過他又瞧了一眼杜衡的衣著,他今日正穿著前去宴席上被秦知閆換下來的那身兒衣裳,出門的時候秦小滿原叫他穿秦之楓送的那套,不過他曆來就不是個喜歡打腫臉充胖子的人,並不想虛著底子裝著門子。
再者衣裳就那麼一套,總不能一直穿那麼一身兒,綺錦價格昂貴,一匹料子下來少不得一兩千文,這還算是好料子裡中下等的了。
攀比是個無底洞,自身能力達不到之時,一味的以這些外在的東西來粉飾,隻會讓自己越過越難,而這樣的人往往內心是很不自信的。
八字胡嘴角不著痕跡的上翹了一些,眼中是何意味也頗為明顯:“做什麼的?”
“噢,我是來辦理入學的。”
杜衡連忙將自己的資料遞了上去。
八字胡卻隻掃了一眼,手裡握著的一卷紙並沒有放下,漫不經心道:“誰讓你來書院的?近來書院可並沒有入學招考。”
杜衡依然還是客氣:“昨日在教諭大人的宴席上得見院長,與之洽談,是明院長首肯我來入學。”
聽聞院長,八字胡放下了手裡的黃紙,雖是上心了一點,卻也帶著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