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偏了偏頭,櫃台前的算賬先生竟是個年輕人,十指撥盤快的讓人眼花繚亂,夥計拿上來的一大疊記賬單,不過須臾就算寫出了結果回給了夥計。
“江賬房,你這一手的算賬功夫好似比先前還厲害了,可比那乾了幾十年賬房的先生算的還快的多。”
“我近日特地在練學算術功夫,又得了些巧,算賬的也就更快了些。”
“江賬房算賬已然數一數二,竟還這般上進學算術。”
姓江的年輕賬房偏著腦袋同他閒侃的客人道:“縣衙門口的布告欄裡不是出了告示,說衙裡要招兩名主簿,我也想去湊湊熱鬨。”
“那可是好差事兒啊,衙門裡吃的是公家飯,又同縣太爺走的親近,雖是月俸不多,但那也比在外頭看人臉色掙點散碎銀子強啊。”
“就是這個理兒咧,要我能成,我爹娘保管高興。”
話音剛落,一道聲音介入其中:“江豈,你連個童生功名都沒得,還指望著進縣裡做事兒?”
“若是給縣太爺做個轎夫扇郎的指不準兒還有些指望,隻是咱這縣太爺素儉不招攬這些人。你還想著前去應招主簿,也不瞧瞧自己幾斤幾兩,讓人笑話秋陽縣沒人了。”
那同賬房侃話的男子看見插話的人,雖是不愉人這般沒禮數,但還是扯了個笑招呼:“魏秀才。”
男子揚起下巴,敲了敲櫃台:“聽見喚我什麼沒。你且老實本分把守著這櫃台把賬算明白吧。”
賬房年輕有些急躁,雖是這般受人欺辱想要回敬過去,可堪堪一思便曉得小老百姓跟人鬥不得,也隻得道一句:“魏秀才說的極是。”
“瞧什麼呢?”
秦小滿戳了杜衡一下:“夥計問往哪兒坐。”
杜衡回過神來,又恢複溫和道:“帶著孩子在堂間吃有些不方便。可還有雅間?”
“有的,有的,幾位樓上請就是。”
一家四口上了樓。
杜衡才拿過菜錄,承意趕忙就跑了過去,站在杜衡身側埋著腦袋瞧:“爹爹,哪個才是冰酥圓子呀?”
“喏,這角上寫的四個字就是冰酥圓子咯。”
杜衡把菜錄遞給夥計:“西湖醋魚,熗炒鮮肉,炙羊肉和青碧時蔬各來一份。再者你們食肆的夏飲宴有些什麼?”
“攏共有四疊吃食,湯餅一疊,槐葉冷淘一疊,以及甜碗子與冰枕果子。”
杜衡道:“可把湯餅換做冰酥圓子?”
“成。”
杜衡看向秦小滿:“那就這些如何?”
“行,再多了也吃不下了。”
承意和澹策見吃食都點好了,樂嗬的在雅間裡跑來跑去。
門一關,秦小滿也坐得閒散了身子:“承意快滿五歲了,我瞧著那些大戶人家五歲的孩子都已經會寫字作詩,承意雖然是個小哥兒,但家裡又不缺孩子讀書的一點銀錢,還是讓他讀書識禮的好。”
“我原本想著你這個做爹的學問不小全然也是足夠教孩子的,但上任以後公務繁忙,總不得那麼多空閒,現在承意會的還是去年你在落霞縣裡教的那些。”
杜衡聞言把已經站的高高的承意摟到了跟前:“我也有心讓他讀書,先前總覺得孩子還小,不想讓他沒時辰頑樂自己的,而下快五歲了,也確實可以慢慢受點教。”
他們家既入了仕途,今也有了一點官身,後世子孫定然是要好生教導的。
孩子若是不知書,不識字,雖大環境下也不會有誰嘲笑,但多些本事在身上那也多一項傍身本領,出門在外也能讓人知之教養。
要想經營個書香門第,子孫後代的定也要有些學識的。
杜衡和秦小滿雖然都是良善秉性之人,可以對孩子言傳身教,但一個是鄉野出身的小哥兒,一個又是商戶出身,自是不如那些個累世官宦人家通曉的禮數多,還得要專門的人教才成。
“承意願意讀書嗎?”
承意點點腦袋:“爹爹給承意買了冰酥圓子,承意願意。”
杜衡點了一下小崽子的鼻尖:“你這個貪吃鬼。”
秦小滿道:“那是送到外頭去,還是請人來家裡?”
澹策盤腿坐在桌子一頭,一巴掌下去拍碎一顆花生,粗手粗腳的把拍碎成幾瓣的花生從灰灰裡撿出來放在一邊,準備給承意吃的。
一知半解的聽到秦小滿的話,一骨碌爬了起來衝到承意身前,張著胳膊把承意攔在身後:“不能送哥哥出去!”
秦小滿看見壯小子聳著濃黑的眉毛,凶巴巴的像隻小土狗,失笑:“你不過是還小暫且用不上讀書,等你像哥哥那麼大也一樣要去讀書的。”
杜衡索性把澹策也抓到了懷裡,道:“好的夫子學究不好尋,專門教導哥兒姑娘的學究就更難找了,不管是出去也好,還是把人請到家裡來,還得看能不能尋到人。”
“是啊。”秦小滿道:“我先時到馬家做客的時候也同馬家人提過一嘴,許是他們並沒有教導哥兒姑娘的打算,也都不曉得哪裡有專門教導哥兒和姑娘的學究。”
縣城是小地方,很多東西都不具備,更何況是秋陽縣這般能溫飽富足之人乃鳳毛麟角的秋陽縣。
“無妨,既說定了這事兒,我便好生留心著。”
秦小滿點點頭,兩人沒說好一會兒的話,食肆裡頭雖生意不錯,但上菜卻依然還是挺快的。
不多時方才出鍋還冒著熱氣的菜就上桌了,小崽子喜歡的夏冰宴也一並端了上來,熱菜冷食擺了一小桌子。
承意已經完全可以靠著自己一個人完成吃飯這一項偉大的任務了,他端著小碟子一邊吃一邊喂澹策,完全不用爹爹操心。
張著大嘴巴的澹策就像個桶,喂什麼進去吞什麼:“哥哥把不喜歡的青菜放澹策嘴裡。”
杜衡覺著兩個小崽子吃的有意思,也便由著兩人自己吃去。
他夾了一塊淋了酸甜汁的醋魚挑了刺放進了秦小滿的碟子裡。
秦小滿毫不客氣,端起盤子把魚肉都倒進了嘴裡,又把盤子給杜衡推了推。
休沐日後,杜衡回了前衙的頭一件事便是考課前來應招的吏員,當日天公不作美,清早上就響了雷鳴聲,天亮的時候大雨傾瀉而來,屋簷水都給拉直了。
杜衡到前衙倒是近,傘都不必舉就能到理政堂。倒是衙門裡的官吏從外頭來上衙,多多少少都受了點雨淋,清早上諸人都有些狼狽。
原本預備是在衙場石坊前麵試的,但是今兒個衙場上水都起股了,麵試隻有轉到二堂去。
杜衡自是不必說做主考,另外又把各部門缺人的主事叫了來做陪選。
前來應選者有富足人家,但多數也都是些平民老百姓。
快到時辰,報了名前來應選之人都在二堂外頭的走廊上排隊等著,各自都擦著身上的雨水。
天公不作美大家體態都有些狼狽,想來縣太爺可以理解,但即便如此,諸人也儘可能的想在麵考的時候稍微體麵一些。
“還沒開始吧?”
“趕的正巧,馬上唱名了。”
好心應話的人說完,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姍姍來遲的年輕人,渾身濕的跟落進了水池一般,一步一個水腳印在廊地上,半條褲腿都是濕的。
年輕人彎著身子擰著濕噠噠的褲腿,水一股股的擰出來。
“你這是不小心跌到了水池不成,如何打的這麼濕?”
“我今兒一早從村裡過來的,雨大路泥濘,鞋子半麵都是稀泥。我想著與其泥腿子來縣衙臟汙了地板,乾脆跳進了路邊的水渠裡洗了個乾淨,反正雨大都淋濕了,這天兒也不冷。”
男子大量了年輕人一眼,擺了擺頭。
“江豈,魏佰,陳原林.......八人進門麵選。”
念到名字的幾人暗暗吸了口氣,隨著乾員一同進了室中。
杜衡看了一眼一連領進來的八個人,讓其落座以後由著乾員發放測題。
題目不多,一半考的是以秋陽縣為考點的題,一半是算術題。
杜衡讓禮房典史監考,根據題目完成速度帶著考題再到他的手底下進行麵考。
然則不過半刻鐘的時間,杜衡就見著一身就差衣領子沒濕的江豈帶著考題來了。
杜衡掃了一眼考題答案,未置可否,隨後抬頭看向年輕人,讓江豈先做個介紹。
江豈一身水漬,雖夏日衣著單薄,但儘數打濕了還是有些重,像是有雙手往下拽著衣擺一般。
他偷偷瞧了一眼端方清俊,一身正氣體麵的知縣,微有了點局促,中規中矩的做了介紹。
杜衡在手冊上記錄了一二,又道:“可讀過些甚麼書?”
“啊?”
江豈先前看見布告欄招攬吏員的要求,並未有寫要求有功名才能報考,他看到告示的時候心中還暗喜以為縣太爺不看功名,沒想到這朝前來麵考還是要拐彎抹角問的。
他心中微微有些失落,正想挑揀著體麵些的書來說,卻聽杜衡道:“讀過什麼便儘數說來,不必刻意掩藏。”
江豈吸了口氣,道:“小人多有研讀《九章算術》,秋陽縣誌也常有翻閱,除此之外,還有些水利天文山林地勢等雜書......”
大耘朝重視科考,讀書人皆以四書五經為研習之主,旁此之書大通被叫做為雜書,若是科考的讀書人常翻讀是會被人笑話不學無術的。
越說到後頭江豈的聲音越發的小了些。
杜衡又在手冊上記寫了幾句:“你既是研讀《九章算術》,那本官便問你一二。”
他隨口又考了幾道聯係實際生活的算術題,原本是打算給人一個算盤的,沒想到不過須臾,江豈隻默了一默就應答出了答案來。
杜衡微有驚豔,不過他並沒表現出來。
“好了,你且下去吧,回去等著通知。”
江豈心裡沒有任何底,想著還是老實回去做個小賬房才是。
他恭敬跪扣,小心退了出去,方才到門口又聽到一句:“夏時也要注意風寒保暖,當早些回去換身乾淨衣裳才是。”
江豈一怔,旋即心下發暖:“多謝大人關懷,小人定當保重身子。”
退出去的江豈越想越歡喜,來不及喜笑顏開就撞上了等著下一個麵考的魏秀才:“你倒是出來的快,瞧著縣太爺也沒甚麼考問你的。”
江豈沒應話,折身出了去。
下午,天放了晴,吏員麵考也已經結束,前去麵考的都在議論。
江豈樂嗬嗬的在食肆櫃台前撥著算盤,人見著他手指靈動,湊上去問道:“江賬房,你今兒也去應考了,咋樣嘛?”
江豈正想說縣太爺仁厚,許有點戲,就聽見來食肆裡吃茶同去應考了的人扯著嗓子朗聲道:
“咱這縣太爺就是體諒老百姓,今兒我去麵考衣擺子打濕了,原還怕在縣太爺麵前丟了禮數,沒成想人縣太爺非但沒有怪罪,末了還讓我注意身子彆惹了風寒。”
“你說咱們這縣太爺,我這點兒事他也都還關切,家裡頭那婆娘都未必問一聲的。”
一桌子的人磕著南瓜子兒,聽得樂呼:“那說不準兒是縣太爺瞧你一把年紀了不容易。”
眾人皆笑起來。
江豈聽了這通侃,嘴邊的話又給生生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