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需要好好冷靜一下。”聖者這樣告訴他, “具體的情況,等道格拉斯醒來之後我們再討論。”
他沒有爭辯什麼,就直接走進了懺悔之間。
所謂的“懺悔之間”其實是一座冰冷的水牢, 正如光明之下總有陰影一般, 光明的教會也總會習慣將暗影的存在包裹上光鮮的外表, 包括名字。
大牢中的水倒是流動的, 並不汙穢,保持著光明教會向來的習慣;不過水中種著一種暗生的荊棘,不需要光就可以肆意生長,刺不算太長,卻鋒銳而堅硬,一般需要懺悔的對象走到懺悔的台子上時, 需要涉水走過這一段荊棘叢生的路徑, 等懺悔結束的時候還需要再走一遍, 意為“苦痛帶來光明”。
然而對這種種一切, 包括常人所不能及的痛苦,他沒有任何關於“虛偽”或者“不適”的感慨,隻有無所謂。
所謂萬物的變化, 人世的更迭, 時光的流逝,世上一切變化著的、運動著的東西, 在他看來都是如此的緩慢而悠長。
能接觸到他的、傷到他的東西有很多, 但無法讓他產生什麼特彆的感覺。
他的身體固然堅如頑石, 足以免疫大部分的傷害, 無論是否來自魔法,但並非是無懈可擊,隻是不管受到什麼樣的傷害,表麵看起來都不會有明顯的破損罷了。
正如他並非毫無痛覺,隻是無法感覺到所謂的“痛苦”罷了——所謂肉體的疼痛仿佛總是施加在其他什麼東西上一樣,無法觸及他的“靈魂”半分。
“毫無觸動”才是屬於他的常態。
那位聖者顯然也知道他的情況。
然而這次任務太過失敗,折損了一名高階祭祀和一名新晉的、前途無量的聖殿騎士。
而他作為實質上位階最高者、能力最強者、唯一最接近事故現場的存在,卻選擇什麼也不說。
事實上他說了。
——“不知道。”
因為不關心,所以不知道。
而這顯然激怒了祭司們,連聖者也無法回護。
於是不管是做做樣子也好,真心懲罰也好,他總歸是來到了水牢之中,安安靜靜地半跪在已經被荊棘悄然覆蓋了大半的台子之上。
他所承受的痛苦是如此微弱,因此這樣的懲罰本來與休息無異。
他本來打算像以前一樣,直接放空大腦,就這樣安靜地等待所謂的“懲罰”過去。
然而這段旅程給他帶來的負擔顯然出乎意料:
當他聽到黑暗的流水之聲時,便會想起她那在水中搖曳散開的袍角;
當他感到荊棘帶來的輕微疼痛時,便會想到她那手腕上妖嬈纏繞的荊棘;
當他試圖閉上眼躲避那些印象的時候,非常奇怪的,所有關於她的印象反而變得愈發清晰。
明明所有的許諾都是謊言,所有的印象都是幻影,可他卻無論怎麼都忘不了。
真是奇怪啊。
他想。
原來夢魘的法術這麼強大嗎?
曾經無法被任何術法影響的心靈出現了裂痕,就像是岩石下悄然出現的縫隙,雖然麵上毫無變化,但那樣的痕跡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消除了。
他張開眼,閉上,再度張開,然後又重新閉上,卻始終無法將她那如同舍娜莎一般的臉龐從黑暗中抹去,最後隻得放棄了。
正如光明之下總會有陰影,大概陰影之中的光也是無法避免。
夢境也好,幻象也罷,反正總歸不會對他有什麼影響的。
——所以就這樣吧。
幾乎是在放鬆的刹那,她便安靜地出現在了他的眼前,活生生地:
她的樣子像是他們分彆前的那樣,但好像又有點不太一樣。
她孤零零立在黑暗的水中,脖頸,發絲,眼睫,臉頰都有些濕漉漉的,身形單薄得像是雨天儘頭將散的雲,看起來孤高又清冷。
明明她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也看不出任何悲傷的痕跡,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就覺得有點難受。
非常陌生而又熟悉的難受,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然後做些什麼。
陌生是因為這樣的情感來得是如此突兀,讓他猝不及防。
——你見過的。
有個聲音悄悄地告訴他。
仿佛在什麼時候,在某個更加遙遠的地方,他曾見過這樣的畫麵。那麼熟悉,熟悉到隻要多看一眼,心就會不由自主地柔軟下來。
心麼?
他摸上胸膛,裡麵是熟悉的空蕩與沉寂。
但如果不是心軟,那又是什麼?
當她隔水平靜地望著他時,明明什麼都沒說,他卻感受到了一種邀請,一種無可抗拒的邀請,如他所願。
他踩著水朝她走過去,如同泅渡一條寬闊的河,仿佛過了許久才來到她的麵前。
當他終於站在她麵前的時候,看著她濕漉漉的頭發與臉頰,胸膛便再度感覺到了那種熟悉的滿溢感,而那感覺驅使著他必須做些什麼。
他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麼,卻因為不善言辭而卡住。
垂首,她依舊平靜地看著他,因為挨得近了的緣故,她需要抬起頭來,才能正視著他的眼,卻也因為如此,那抬眼的樣子多了幾分乖巧的意味。
他下意識就伸出了手——或許是想要將她從水裡牽出,也可能是想要碰碰她的眼睛,又或者……
可還沒等他想清楚自己真正的願望是什麼,便感覺到了疼痛。
兩肋之間,傳來被貫穿的疼痛。
懷中,她那變成白色荊棘的手正插在他的胸膛之中,臉上那乖巧的表情已然消失不見,換上了那副熟悉的、狡猾而又得意的微笑:
“啊,好久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