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真是個好人。”
“我覺得你應該見麵就砍了我的。”
“做朋友呢,就需要兩肋插刀。”
“沒有一個名字是真的。”
“謝謝你啊,省了我不少事情呢。”
一句又一句可惡的話從她的嘴裡說出,帶著洋洋得意的意味。
而伴隨著那樣的話語,她原本如同皎月一般潔白細致的容顏開始慢慢溶解,逐漸變為一團難以分辨的、灰色的霧氣。
“看吧,我就是這樣的怪物。”
她咯咯地笑著。
——“可你還是願意給我開脫,把我當朋友呢。”
他覺得胸膛中有什麼溫暖的東西正在迅速流失,而又有什麼冰涼的東西從更深、更陰暗的地方升騰而起。
“住嘴。”
他本該握上她那仿佛纖細的脖頸,就像對待所有來自深淵的魔物那樣。
可當他真正伸出手的時候,雙手卻再一次違背了他的意誌,轉而抓住了她的雙臂,將她狠狠拉入懷中。
然後她便真的消散了。
如同攏入懷中的雲一般。
隨之消散的還有所有關於她的聲音、氣味與影子。
空氣中彌漫著潮濕而冰冷的水汽,黑暗沒有任何消散的意思,就和往常一樣,和整個世界一樣,仿佛從來不曾有過任何變化。
——除了殘存在胸膛中的痛覺依舊清晰。
他有一瞬的怔愣。
胸口完好,沒有任何受損的痕跡——所以那痛覺到底從何而來,便很明顯了。
也就是在那一瞬,他忽然就有了某種明悟:
原來她的“兩肋插刀”是這個意思。
他原本就有些奇怪,那種對他來說不痛不癢的、肉體上的痛苦,怎麼可能成為“朋友”間的聯係。
原來她是這個意思——
明明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傷害,但他所感覺到的卻遠比身體所承受的痛苦更甚。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隻有插在“那裡”的刀才會帶來真正的痛楚。
——真的很疼。
她果然是了解他的。
她果然是不一樣的。
氣息不一樣,存在感也不一樣,連帶來的痛楚也不一樣。
就像是原本靜止的畫卷中突然飛入的一隻鳥,或者遊入的一尾魚——帶著某種鮮活的氣息。
是的,鮮活的氣息。
就連她留給他的痛覺也同她本人一樣。
尖銳、深刻,而又鮮活。
——仿佛久違了的、極為陌生的鮮活。
他細細回味她那讓他胸膛中充滿憤怒的表情,回味著她留給她的痛苦,終於想明白了他究竟一直以來想做的、想要找尋的是什麼:
原來他想找的不是什麼“同類的物質”“同類的身體”,而是想要明白,為什麼明明屬於同類,她看起來卻如此鮮活——哪怕隻是靠近,也能傳染到那種感覺?
為什麼隻要有她在的地方,就能感覺到各種奇怪的情緒,就能感覺到好像“活著”一樣。
他想要知道。
想要再好好地問問她。
所以他必須再找到她,不管她是叫珍娜還是彆的什麼。
他們之間還有未儘的約定。
他們天生就應該成為“朋友”的。
他們注定該為彼此帶去“深刻的痛苦”。
——任何阻礙的事物都應當予以清除。
終於想通了的念頭如同自黑暗中生出的光,荒漠中綻放的花,仿佛將整個世界都映照得清晰、生動起來。
他忽然就有了種迫不及待的、想要出去的念頭。
但是想起另一個約定,他隻能暫時壓下這破天荒地的衝動。
灰眼的騎士垂下頭去,伸手按在胸口,低聲念禱起來:
[Hercle diriget viam velis facil, infmmatur beion]
(願疾風指引我的道路,願火焰庇佑著我。)
[Lux quidem est qui sustee abyssum, et benedicite Deum vest]
(光明將見證我的義舉,深淵應與我同在。)
他咀嚼著曾經的祝福,於唇齒間細細品味某種極為隱秘的親密——黑暗中,他的嘴角微微揚起,帶著不為人知的滿足與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