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頭,看到紀蘭芷衣裙淩亂、發髻鬆散,而健馬狂奔不止,直往斷崖奔去……她不再用江湖絕技《亂馬陣》擾弄胡馬,權當放紀蘭芷一條生路。
怎料,葉婉君剛要起身,一把凜冽的長刃便猝不及防,淩空砍來。
葉婉君眼睛一花,隻看到一瞬銀光。
她嚇得魂飛魄散,連忙側身躲閃。
可那刀勢還是沒停。
鋒銳的長劍破風而來,隻削下她幾縷烏發,最終砍毀的,卻是那一把封雪琴!
葉婉君心痛地嘶喊一聲,朝斷琴撲去。
再回頭,她迎上了罪魁禍首那一雙冷寒的鳳眼。
竟是她的師兄謝藺!
葉婉君的惡行被心上人儘收眼底,她的脊背頓時沁滿冷汗。
“師、師兄,你聽我解釋……”
謝藺沒有理會她蒼白的借口,那一把長劍未曾入鞘,明銳的劍尖平移,直指向葉婉君鼻端。
葉婉君從未看過這麼淡漠的師兄,她嚇得肝膽懼寒,不由潸然淚下,哀泣:“封雪琴是師兄贈我的,師兄怎可、怎可將它毀於一旦。”
謝藺漠然道:“當初我贈你封雪琴,無非是盼你學琴靜心。它既成了害人之物,那便不能留存於世。”
葉婉君的眼淚滾落,她像是不敢相信謝藺的絕情,怔怔地說:“師兄製琴那日,琴音剛起,大雪休止,我在一旁看著,心生雅趣,起了‘封雪’二字。師兄見我喜歡,將琴轉贈於我。師兄護我多年,身旁從不曾有其他親近的女眷,我亦等了師兄多年,如今、如今你難道要告訴我,這一切都是假的嗎?師兄,你並非如此無情之人啊。”
謝藺默然,想起舊事。
他之所以與葉家親近,無非是當年會試時,謝藺的試卷被主考官有心換給世家門生,討好上峰。
謝藺名落孫山,無緣殿試,心中不忿。
他擂登聞鼓,咬牙受杖刑,求見天顏。
佞臣發覺謝藺已覺察舞弊一事,也知他的骨頭硬,暗道不妙,謀後真凶正要滅口,幸有葉祭酒作保,府上收留謝藺,他這才有命踏入金鑾殿。
葉祭酒曾與謝藺過幾次私交,深知此子才高八鬥,必定榜上有名。
而那一年的甲子狀元,明明是世家朱門富養出的公子哥,卻能寫出關心民瘼的質樸文章,實在匪夷所思。
葉祭酒看過那篇文章,其筆端不算錦繡,但貴在篤誌赤心,憂國如家,其中引經據典所用案例,若非民間貧子,絕無可能感同身受。
葉祭酒了然,他決定力保謝藺清白。
乾寧帝賣葉祭酒一個麵子,當庭出題考驗謝藺。
凡是所問,謝藺均對答如流,至此天家告破這一樁舞弊案,流放涉案官員三族,將狀元榮耀還歸謝藺之身。
誰都知道,乾寧帝早就想伺機處置這些盤根錯節的門閥乾係,誅滅一手遮天的世家,清掃廟堂積弊。
如此機會,他又怎會放過?
是年,乾寧帝推行了爭議許久的科舉新政,頒布糊名彌封考製。天子有心抬舉庶族寒門,削弱世家門閥。而這件事,也成了謝藺開罪高門的伊始,他往後的宦海朝堂之路,注定舉步維艱。
葉祭酒百年清正家風,向來孤直清貴,不與門閥結黨。他雖為純臣,人卻不迂腐糊塗,他借用謝藺的事,向乾寧帝投誠,今後成了天子近臣。
謝藺也願意賣葉祭酒一個好,成全一段佳話。
從此之後,他在外與葉老先生,均以師徒相稱。
而謝藺對葉婉君一忍再忍,無非顧念師恩。
一把舊琴罷了,葉婉君喜歡,謝藺便任由她收下,並不與晚輩爭搶。
可是,他的漠然,竟讓葉婉君誤以為是縱容。
何其可笑。
時至今日,葉婉君挾恩圖報,私下傷人,犯了謝藺的大忌。
他不會再忍。
謝藺沒有應葉婉君的話,他撩起長袍,揮劍斬下。
一截衣袍落地,輕飄如羽毛。
葉婉君瞠目結舌,淚已哭乾,“師、師兄,婉君錯了,你再給婉君一次機會……”
“今日你我割袍斷義,師恩儘絕,我並非你師兄,你也不必自稱師妹。”謝藺收劍入鞘,目光銳寒,“從今往後,煩請葉小娘子自珍自愛,休要糾纏於我。”
謝藺舍下葉婉君離去。
他縱身上馬,遠眺紀蘭芷消失的方向,策馬追去。
若非進山的時候,謝藺胯.下健馬也受《亂馬曲》的影響,險些失魂,他並不會注意到葉婉君的小動作。
這件事因他而起,傷及無辜。謝藺恩怨分明,自然要護紀蘭芷周全,將功抵過。
隻是,他方才清理門戶,耽擱一瞬,不知紀二娘子是否福大命大,尚且安然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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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野嶺,霧靄濃重。
紀蘭芷的馬受到驚嚇,猶如離弦之箭,還在不停地瘋跑。
紀蘭芷被顛累了,她甚至開始考慮,是就此跌下馬摔斷幾根骨頭容易活命,還是和馬兒一起跳崖勝算更大。
就在紀蘭芷絕望的時刻,她忽然聽到另一道狂烈的馬蹄聲。
紀蘭芷回頭望去。
霞光彌散處,一道高大的身影陡然出現。
青袍棗馬,劍眉鳳目。飛揚的發尾四散如瀑,勾勒出刀裁似的頜骨。
男人鶴骨鬆姿,漸行漸近,即便紀蘭芷逆著風,也看清了他的臉。
紀蘭芷瞠目結舌。
來的人,怎麼會是謝藺?
男人冷漠如常,隻是靠近瘋馬的時候,朝紀蘭芷遞來一隻手。
如雪勝玉的長指,橫在紀蘭芷麵前。
小娘子看到了來之不易的生機,在這一刻她才鼻尖酸酸,想起要哭。
紀蘭芷強忍住搖搖欲墜的眼淚,沒有露怯。
紀蘭芷鬆開韁繩,攀上那一節健碩的手臂,即便她知道謝藺的脾氣多壞,但眼下她也隻能選擇相信他。
很快,紀蘭芷整個人被一股強硬臂力掀起。
男人寬大的手掌,死死掐在她的纖細腰肢上,隔著輕薄的一層衣袍,溫度滾燙。
紀蘭芷被他撈到懷裡,困上馬背。
“抱穩。”
一道清冷的男子聲音,自她頭頂,幽幽傳來。
紀蘭芷略微思忖,決定儘釋前嫌。
於是,一雙柔弱無骨的手,輕輕環抱上郎君精壯的腰。
謝藺肩背一僵,皺眉不語。
有沒有可能,他是命她環住馬脖,防止自身跌落,並非喚紀蘭芷抱他?
可謝藺垂眸,不著痕跡地睥了一眼懷中的小姑娘。
紀蘭芷瑟瑟發抖,不願抬頭,她受了極大驚嚇,整張臉都埋在他的胸口,依偎他身前。
偶有一點涼意劃過胸膛,那是女孩兒不經意間滾落的眼淚。
謝藺輕抿唇角,無計可施。
最終,他沒有出言嗬斥,默許紀蘭芷無禮的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