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還是不拿四哥轉移話題了，每次問起四哥都在倒黴。
黛玉眨眨眼睛，目送二哥出門，安靜乖巧地不再出聲。
果然還是二哥最可怕。
等二哥背影消失在門後，她才依著話往小亭子走去。
亭外引進一條溪水潺潺，做成活泉的模樣。
其間又有幾尾紅魚搖曳尾巴轉來轉去，假山巍峨堆積，景色分外宜人。
黛玉分開一小塊糕點，撚碎了丟在池水中，看遊魚爭一湧而上，撲騰撲騰著水花也是有趣。
“姑娘，榮國府三位千金上門來拜訪。”侍女從前廳而來，低聲稟報了一句。
黛玉喂魚的動作頓了頓，記得探春說過的幾個姐妹，沒想到這麼快就來拜訪了。
想起賈探春的小心思，她有些意興闌珊，等轉念一想讓人快快迎了進來。
來的也正好，還能避開二哥。
黛玉麵上揚起笑意，拍拍手吸引魚群後，將糕點全都往下拋去。
等三春到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美人在亭中淨手。
銀紅長袖被斂起，露出白皙手腕，上麵還帶著一串絳珠鏈子。
清澈水珠滴答落下，紅愈紅，白愈白。
黛玉接過帕子擦拭，將袖子放下遮住手鏈，看向亭下的三人，“這是榮府的姐姐妹妹們吧？還請上坐。”
探春已經是認識的了，黛玉又和迎春惜春互相廝認。
侍女重新呈上茶水糕點，四人一齊坐下了。
乘著捧茶之際，黛玉打量過剩下兩個姐妹。
迎春瞧著溫柔沉默，坐下後便微微低頭，安安靜靜喝著茶點，是個寧靜的美人兒。
從麵上看和二哥一樣溫和。
不過二哥是內裡門清，這位怕是真的內斂。
而惜春年紀尚小，瞧著也有幾分機靈，目光一直在打量水中的紅色鯉魚。
兩個初見瞧起來都不像是有壞心的。
而且黛玉總覺得對她們有股淡淡的熟悉，第一麵便有些好印象。
等她又一想，記起當初對探春本也有好印象，誰知其後就看出對方心懷不軌來。
想來自己不是個識人太清的，不然當初怎麼會去溪花汀呢。
黛玉念頭轉了兩瞬，將腦子裡的思路摁了下去，抬眼含笑聽賈探春說話。
“林姐姐不知道，老祖宗可是惦記你們了，巴巴就打發我們過來邀請。”探春習慣了林府家的伺候，坐下後便連連開口。
她有些懷念地拿起糕點，心下暗歎。
在林府被伺候得太舒服，剛回榮國府一會還有些不習慣。
到底在榮國府是被人瞧不起庶女，若是能穿成林黛玉這樣金尊玉貴的千金才好。
“我們也思念外祖母，隻是府中的事情抽不開身，心裡實在是為難。”黛玉抑揚頓挫回了句，眸子低低似乎情到深處要落淚，分外惹人垂憐。
而探春隻覺得這話十分耳熟。
想來想去才發現，這不就是當初自己用來搪塞林府的說辭嗎？
隻是黛玉現在將兩者的位置調了各個，就反過來用來搪塞自己了。
可惡的是自己還不能反駁。
她伶俐還有幾分，一下將其中關係理清楚，接下來準備的話要吞不吞要吐不吐，憋得格外難受。
這種難受勁兒在麵對林黛玉時已經很多次了。
賈探春回想了下，驚恐地發現自己居然有些習慣。
她當即喝完一杯茶水冷靜冷靜。
其間迎春還是沉默地飲茶，無意間碰上黛玉目光便淺淺笑一笑。
惜春眼睛滴溜溜地跟著遊魚轉，手下一塊一塊吃著糕點，也沒在意其他事。
等到探春終於緩過神來，才接口繼續：“這當然是正理，老祖宗也是理解。”
她看了眼自己沉默的姐姐妹妹，並不打算讓她們多說。
一個小透明庶女一個性子孤僻。按照原著要麼會慘死、要麼長伴青燈古佛。
探春心頭算盤啪啪作響，自然不願在她們身上多費心思。
這段時間疏遠了她們不少。
而迎春惜春看她淡淡，也懶得多加聯係。
故而雖然還是同一處上學，三人間關係又更淡了。
“林姐姐，我之前和你說過的那個表哥也來了。”探春雖知道王夫人不喜歡，可還是開口提了寶玉。
要哄得黛玉入賈府，再得了她財產，還是得費些心思，少不得要枉顧王夫人意願了。
若是王夫人知道背後緣故，想必也會同意自己。
探春將一切都考慮周到，又拿出百般友好，“那寶哥哥就在外院呢，這會正和四哥聊著。”
按照原著來說，他們一見麵便是互有好感似曾相識。
想必隻要見上一麵，一切就都解決了。
（3）
黛玉聽到這話，沒怎麼在意賈寶玉，倒是想起了自己四哥。
剛剛還在痛苦讀書的四哥，現在定是一溜煙跑出去招待人了，想必十分開心。
腦海中畫麵感浮現，她眼角彎彎，隨意點頭作為回應。
“若是林姐姐喜歡，不如我們將寶哥哥給喚進來？寶哥哥他也一直念……”
探春喜滋滋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惜春打斷了。
“我能去看看魚嗎？我喜歡的緊。”惜春指了指水汪中的紅色大錦鯉，口中說著喜歡，麵上卻有點淡淡。
一看就是個不會撒謊的孩子。
“當然可以，惜春妹妹拿這個去喂一喂。”黛玉推了推桌上糕點，笑眯眯對惜春開口。
總是被當做年紀小的照顧，她也想照顧照顧更小的妹妹。
“謝謝林姐姐了。”惜春不要侍女動手，親自俯身拿糕點，借著動作盯了賈探春一眼。
對她來說，探春姐姐自從落水後變了很多。
本來是個利落爽朗、文彩出眾的。一病醒來，變得酷愛金銀不說，連詩詞都退步許多。
惜春念佛，疑心過自己這個姐姐是不是被水鬼抓去替身。
她私下用話探了探，見探春過往的事情都記得，隻是越發殷勤往王夫人處去，將她們姐妹拋之腦後，便也不上心了。
她隻不懂彆人死過一遭都會更為通透，怎麼這姐姐卻是越發入了俗塵。
現在還一口一個寶哥哥的，最基本規矩都沒有。
這個林姐姐她還是挺喜歡的，出聲打斷了一次算是全了兩邊麵子。
若是後麵再有什麼，可就不合她相乾了。
惜春端著盤子離開椅子，往亭子邊坐去，不再去聽後頭的話，自得其樂喂起魚來。
探春話語頓了頓。
她瞧出惜春是刻意打斷自己，深思了兩下沒找出有哪不合理的，也不再理會惜春。
她絞儘腦汁要將話題再繞回賈寶玉身上，先挑起了幾個逗趣的話頭，才講到一半，目光就直愣愣往外頭去了。
探春自認見過不少人。
遠的不說，近的秀美體貼如寶玉、氣勢俊美如麵具男都有。
而麵前的男子卻是不同。
他身上沒有半點侵略性，溫和地像水一般，彬彬有禮而友好。
看到院子中有人，他停下腳步將手中錦盒交給侍女，轉身便離去了。
“林姐姐，那是誰啊。”探春也不在乎什麼寶玉不寶玉了，目光緊緊盯著遠去的背影。
黛玉看二哥轉頭離開了，正是喜悅自己計策成功。
果然二哥見到這邊有人就不過來了。
能拖一下是一下，沒準拖著拖著，二哥就忘記自己生病的事情了。
她沒理賈探春的話，揮了一下手，侍女便將錦盒端了過來。
錦盒裡是預備正熱的糕點。
糕點為碧熒熒的翠色，幾小塊疊加成“山”形，香味在空中蔓延。
“這糕看著新奇。”探春起了個話頭，目光還是放在遠走的那個背影上，“二哥對林姐姐真是好。”
她之前問話隻是隨口一問，心中是知道來人為誰的。
畢竟林錦林清她已見過，而大哥還在軍營，那府中的就是二哥林溫了。
之前她一直沒瞧過林溫，隻知道這是個性子高傲的——不然怎麼榮國府三番五次邀請都沒應允？
沒想到真人竟然是這幅模樣，溫溫潤潤如暖玉。
在探春看來，這兒女子地位實在是有些低下。
若是能嫁個溫和的夫君才是好事，不必生活在勾心鬥角中。
“林姐姐不請二哥過來坐坐？到底是一家子親戚，不必有那麼多顧慮。”探春殷殷勤勤問著話，視線轉回黛玉身上。
黛玉撚起糕點咬了一口，臉頰鼓了起來，眼睛圓溜溜的也看著她。
探春等了一會都沒回複，勉強笑了一笑又問一句：“林姐姐你怎麼不說話？難道是生氣了？”
黛玉搖了搖頭，一點點將手上糕點吃完，又抿了口茶水。
這一番動作下來，探春臉上的笑意都要僵硬了，掛著分外難受。
“我剛剛在吃東西，吃東西是不能說話的。”黛玉這才出聲，一本正經回了她。
不等探春再問，她又慢條斯理繼續：“按理來說，客人在不該吃東西。可糕點不吃就涼了，涼了就辜負兄長心意。長兄如父，辜負兄長心意那可是不孝。”
最後兩個字黛玉是看著探春的眼睛說出口，語調輕快活潑，聽著就讓人心情好。
而探春心頭卻發怵起來，口中要說的話也頓住了，半張著嘴呆在那裡。
麵前人臉上是笑，卻憑空有股氣勢，和初見時一樣。
“聽說林妹妹也愛書，不如我們去看看。”
迎春從一見麵介紹後便一直安靜沉默喝茶，隨和安然宛若身邊沒人。
這會突然開口，倒讓人微微詫異。
她說完這句話，複又垂下去看著清澈茶麵。
孝這個字觸了觸她心弦。
自己和探春同是庶女出身。可若是自己生母還在，斷不會像探春這樣置之不理的。
“好啊，這兒坐久了也累，不如一道去書房看看。”黛玉不知迎春心思，順著話邀了句。
這會日頭起了些，黛玉又素來不耐熱。
侍女們打起油紙傘，一排接一排的青色遮擋住光，留下一片陰涼。
又有的在兩邊攙扶，以防不小心滑倒。
三春不習慣這陣仗，還是學著搭手放上頭，一行人亭亭往前邊去了。
迎春本是心有所感，隨口阻了探春前話。此時被攙扶到書房，才看出其中不同來。
之前她在轎子中往外略打量了幾眼。不說金碧輝煌，卻是處處精巧。
等見了這林妹妹，也是一等一好，無愧老祖宗天天念著。
現在看了書房，更覺其中精妙。
一入眼是個紗桌屏，等繞了過去，就見案上設著筆硯，三麵的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
“林姐姐書可是多。”惜春最先讚了句。
書籍不是易得物。能有怎麼多藏書，還有獨屬自己的書房，家底之厚可見一番。
“閒來沒事看看罷了。”黛玉視線在書架上劃過。
這是二哥幫她布置的，東添西減加了不少，有一些她也沒見過。
“林姐姐真是好啊，一上京二哥就找好這麼多的書。”探春想的明白，話中有些酸溜溜的。
這麼多的書不可能全是揚州帶來的。有的那麼嶄新，一看就是有人特意買好準備在這裡。
而能做成這一切的，就是那個溫文爾雅的二哥了。
“是啊，探春妹妹也可以挑些同去看看。”黛玉莞爾一笑，眸子看住賈探春，輕微偏偏頭讓墨發垂下。
她越是這番友好，探春就越不想接受施舍，“林姐姐好心，還是不必了。”
這回答在黛玉意料之中，她也不再勸，回頭瞅了瞅迎春。
迎春一直安靜地從上到下掃過一本本書籍，而後視線停在了一個地方。
黛玉眼角彎了彎走過去，抽出那本書遞給迎春，“我也瞧著這書好，迎春姐姐一起看看？日後不愛了再還回來也是一樣的。”
這才是贈人東西的說辭。
迎春向來不善於拒絕，呆呆道謝後接過書，心下其實有些哭笑不得。
她想看的是旁邊那太上感應篇，誰知道林妹妹給了自己這本……孫子兵法？
她可從來不看這些計謀打仗的。
黛玉看她接下後滿意一笑，又從架上拿了另一本書遞過去，“這是後人總結的三十六計，瞧起來也頗為有趣，一道給迎春姐姐了。
“今兒是初見，我也沒什麼好東西。迎春姐姐若是喜歡便收下，日後我也能和姐姐一塊討論。”
看黛玉話說到這個份上，迎春更是不好推脫。
她少不得將書接下了，回去還要再好好翻翻，免得林妹妹來找自己交流時，自己答不出來，那就是辜負林妹妹一番心了。
迎春自己摟著書籍，並不將它交給侍女，倒另生出一股沉甸甸的安寧。
黛玉又將視線轉向惜春。
還沒等她開口，惜春就自己擺擺手笑道：“我倒是不要什麼書兒，隻偏愛那池裡的大紅魚。林姐姐若是有心，將魚給我一條看著也歡喜。”
“這有什麼難。還是帶兩條去的好，成雙成對。”黛玉也笑，直接讓人收拾了兩條大的、要顏色鮮豔的給人送去。
“那我就謝謝林姐姐了。”惜春爽快也不推辭，順順當當應了下來。
這會來的三個客人中，兩個都得了東西，其樂融融。
唯獨剩下探春一人空著手，臉上有些掛不住。
等到回去了，老祖宗定是要細細問著。若是她們都有，獨自己沒有，豈不是沒趣？
說不得還會被下人指指點點，各種流言也出來了。
探春越想越不是意思，想要張口又羞於口舌。一時麵上漲紅起來，連帶著臉頰都癢癢的。
“那寶哥哥……”
她口中另起前話想插回去，又被惜春打斷了。
“寶哥哥在前院聊著開心呢，我們姐妹們在一起，好生生扯他乾嘛。”
迎春摸摸手中書籍，跟著無聲點了點頭。
.
寶玉的確在前院聊著，隻是不太開心。
原本看林清是個俊秀模樣的，寶玉心頭喜歡，以為和自己是一樣的人。
這會林姑父出去了，他便用言語試探。
“我久仰四哥哥芳名，無由親炙。今日見麵也是心喜。*
“北靜王近日要開詩會，不知四哥哥平時為何？也賞花作詩的話不如一道同去。”
誰是你四哥哥。
林清對他們自然而生的親熱很不習慣，他早聽過這位表弟品性，隨口反問一句：“你讀完四書了沒有？”
寶玉沒想到對方會問出這等祿蠹的舊套，心裡有些不自在。
但看他麵容清秀，便胡亂應付一句，又耐著性子再試了試。
“我看那花卉正好，用來做脂粉還能讓妹妹喜歡。四哥哥也熟於此道嗎？”
林清不為所動，“你看過五經了沒有？”
寶玉眉心動了動，既不好冷淡，認定這又是一派酸論，支吾著轉了話頭，有些賭氣學著他的話問了句：“那四哥哥可有玉沒有？”
林清微微一笑，“你考取功名了嗎？”
寶玉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