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一出，轎子應聲落了下去,簾子隨即被掀開一道小口子。
“請吧,林姑娘。”
黛玉估摸這一番是不能拒絕的了,便將手搭了出去，從轎中出來往外望。
周圍殿宇金碧輝煌,琉璃照耀,堂皇氣派不比他處。
抬轎的已換成了宮中的小內監,此時俱是低頭垂首,大氣不出。
“林姑娘請往這邊來。”攙扶黛玉的小宮女恭順應聲，往前引路,直直入了殿內。
元妃寢宮奎壁精美，石榴樣的盆景擺了好幾處，皆是墜果滿滿。
正上方端坐一人,身體略微發福，金裝裹身,氣質親和。
“這便是林府的妹妹吧？果真是極好的。”元妃令人就近賜了座,細細打量黛玉一回，複再誇讚。
黛玉正要起身謝禮，又被元妃叫坐下了。
“這兒並無外人,就是她,也是我府裡帶來的丫鬟,不必如此拘禮。”
被元妃指著的宮女正是攙扶黛玉前來的那位,此時俯身行禮,自稱抱琴。
黛玉點頭應是,能猜出元妃想說些什麼，見她沒有挑明，便陪著閒聊溫存了幾句。
“我前日送的賀禮，你可還喜歡？”元妃溫溫和和，“今兒天熱，怎麼不見帶出來？”
“娘娘賜禮自然是好。”黛玉見她終於將話轉到正題上，想起母親的話便直言。
“我看史家妹妹更喜歡，便將扇子給了她，還望娘娘恕轉贈之罪。”
元妃沉默了下，很快彌補前話：“哪有什麼恕罪不恕罪的，一把扇子罷了。”
“聽說近來寶玉很是用功讀書，也是難得。”她令人再呈上新鮮茶水，試圖將話題往寶玉身上引。
“用功自然是好的，托娘娘洪福。我常在閨中，倒沒聽聞表哥的事情。”
黛玉平平靜靜將實情托出。
元妃見她聰慧，從話中猜出下邊意思，苦笑了一聲，還想再搭話，就聽外邊急急的通報傳來。
“北靜王派人問好來了。”
元妃臉上的詫異明明白白顯露出來。
她一麵讓人快快請進，一麵示意黛玉告辭，“我很是喜歡林姑娘。既然你今兒赴宴，我也不久留，下回再聊便是。”
黛玉起身垂首，瞧出元妃第一次接到北靜王通報似的慌張，款款隨著宮人退了出去。
在院門通道上，一個發飾體麵的嬤嬤由大宮女領著過了來。
兩邊正好迎麵撞見。
“林姑娘。”嬤嬤先行問了好，體態端莊一絲不苟。
黛玉不知是誰，也不好稱呼。
她細看周圍宮女對嬤嬤的恭敬麵色，猜她地位定然不低，也停下腳步點頭答應。
兩人很快交錯而過，等到了外頭，黛玉看出不對來。
原本抬轎的小太監被換了人，此時個個恭敬內斂，形容更為精壯。
而轎前出現一個新的引路宮女，上來將人攙扶回轎。
送黛玉出來的抱琴一聲不敢吭，反而規規矩矩行了個禮緩緩後退。
“往園內去。”宮女聲音沉穩，轎子隨之而起，拐彎順著反方向走了。
黛玉從轎內撩開些簾子外瞧，心緒頗為不定，不知這是何方人馬。
難道宮中的規矩是要過一道門換一批人麼？
她被自己的猜想逗笑了笑。
好在這次沒再被抬到什麼奇怪的地方去，直直到了該彙集的園子。
前邊花壁瑰石掩蓋處，隱隱有千金們的笑聲傳出。
“林姑娘到——”門口通報的小太監昂聲起調，將裡頭笑聲都壓過去。
黛玉儘量不動聲色緩解緊張，由宮女攙扶著手，繞過花壁，眼前光亮漸起。
裡頭是個極大的園子。
各處隨意坐著府邸的千金貴女，皆是精心裝扮、花嬌軟玉的美人，此時跟著通報回過頭。
她們原在互相小聲說笑取樂，等一晃眼看到黛玉進門，口中的話下意識頓了頓。
“林姐姐，這邊。”甄千金毫無察覺變調的氛圍，搖著手示意。
“林姐姐今天好漂亮。”她不等人過來，便幾步跑上去繞著黛玉轉了圈，咯咯笑著出聲。
“平時不漂亮嗎。”黛玉見到自己人，心裡鬆快，待引路宮女走了後，玩笑般點了句。
甄千金連忙搖頭，想想又點頭，一時被這問話繞暈，急急補救。
“之前也漂亮，今天的漂亮是不一樣的。”
今兒黛玉被裝扮婆子細細描繪過，與之前的脫俗出塵相比，另有股貴氣縈繞。
“瞧，她們都看著林姐姐呢，這裡就林姐姐最好看。”甄千金湊近了小小聲笑道，引著人往外看。
黛玉眸光盼顧，從園子內轉過，果然與許多視線對上。
大多數千金們點頭示好，也有人抿唇匆忙瞥開目光。
黛玉微微笑了下，收回視線與人坐好了閒聊。
甄千金介紹周圍景色和幾位千金，問林姐姐怎麼來得這麼晚，“若是再遲些，就要耽誤時辰了。”
“中途被賈府元妃截了去。”黛玉回頭一想發現時辰限製，手心緊了緊。怪不得門口要有通報。
若不是北靜王的人來得及時，自己第一次入宮怕就出了差錯。
“元妃麼。”安順撇撇嘴，將聲音放低到隻有她們能聽見的地步。
“元妃晉升的速度倒快。不過不是今上的意思，反而是太上皇很喜歡她呢。”
黛玉點頭，之前便知道榮國府是以太上皇馬首是鞍，有此助力也在意料之中。
她思緒一轉，想起榮府內的惜春來。
之前惜春還說要一起來宮宴的。
剛剛好像沒見著人。黛玉回頭再張望一圈，果然沒有惜春蹤影。
“你在看什麼？”一道嬌俏聲音突然響起，腔調有些過於拔高。
黛玉從揣測中回神，就見額間貼著花鈿的姑娘盯了來。
“反正不是看牛芳芳。”甄千金往前一探頭，笑嘻嘻懟過去。
“誰叫牛芳芳呢？！”花鈿姑娘瞪圓溜了眼睛，氣鼓鼓要起身，被周圍人拉著壓下。
“林姐姐你彆理會她，她一天到晚就知道惹事，和我們不對付。”
甄千金嘀嘀咕咕著，額前也被安順捶了捶。
“那是鎮國公的姑娘，牛瓊卉。”
安順視線掃蕩過去，壓下喧囂，回頭細細解釋：“送你來的是北靜王的宮女，她怕是瞧著了。”
“王爺的人？”黛玉跟著複述一遍，恍然理通前事。
“她就是到處跟著王爺跑，王爺從不理她的。上回還吵著要一起上戰場，直接被關禁閉了。”
甄千金氣不平，嘟嘟囔囔著：“就她？才不好，要林姐姐這樣的才行。”
黛玉正想問北靜王為何不理她，聽到後半句話就起身要擰甄千金的嘴。
甄千金嘻嘻哈哈躲著，被安順從後麵一巴掌摁住了，說也要關她禁閉才好。
“我就是隨口一說，彆人都沒聽到。”甄千金被兩邊夾攻，很快求饒。
在黛玉安順鬆下手時，她又欠欠加了一句：“我說的也是真話，就林姐姐配得。”
“好啊，今兒就不能饒了。”黛玉兩頰泛紅，再次伸出手去，將人逼得躲到安順懷裡為止。
眾千金們分為幾小圈，談著各自的閒話。
等到外頭宮女高聲擺宴，才依次起身往外走去。
每人前邊都有引路宮女，將各位千金帶到特定位置上。
宮殿內各席位美食俱全。
而高處並無宮妃或是貴人就坐，這是僅僅由各府千金們組成的宴席。
四處站立著體麵的嬤嬤們，她們也不上前，挺直站在原地。
像在等候吩咐，也像在默默觀察。
眾人皆是高門貴女，大多為心思剔透之輩，一個個越發謹慎端正。
三年一次的大選近在咫尺。
而且宮中皇子也到了要大婚的年齡。
尤其是三皇子與四皇子。
四皇子早已封王，先前征戰在外，近年才剛回京。
可三皇子早就傳出要娶親的消息，不知為何一直拖延到現在。
眾人按照著宮人的指引一個個入座。黛玉也在位置上坐好，展眼飛快掃過席麵。
之前沒有看到惜春，如今全部入座，還是沒有她的身影。
不過倒見著了史湘雲。
史湘雲在左側席位，手中搖晃著一把折扇。
扇子上頭的鴛鴦芙蓉很是漂亮精妙，正是賈元春賜下的那一把。
“起宴——”小太監高聲唱了句，隨即退出門庭。
原本站在高處的嬤嬤們也依次告退，隻留站在後頭的宮女們伺候。
雖然不知暗處是否有人觀察。可看嬤嬤退去，席位中有千金臉上隱約透出放鬆的表情。
其中以甄千金最為尤甚。
她長長舒了一口氣，聲音大到黛玉這邊都聽見。
黛玉含笑瞥了她一眼，發現自己位置坐得有點高。
甄千金和史湘雲都在左席中間之列，而自己卻在右席第二，上首是那位鎮國公的牛瓊卉。
位置是由宮女引來的，其中定有緣故，隻不知是按什麼規律。
眾人心頭各有思量，宴內響起輕微動筷子的聲音。
還是牛瓊卉打破了沉默。
“當初揚州寺廟落光，聽說林姑娘就在揚州城？”
牛瓊卉飲了口酒水，視線飄忽放在黛玉臉上，“那真是有緣，我當時也在京城的安定寺中抽簽。”
“家父當時在揚州任職。”黛玉側麵應了句，轉頭看向上首。
牛瓊卉不說話了。她目光一會放到酒杯中，一會落到黛玉臉上。
這樣重複了幾遍，黛玉眉梢微微揚起，給了她一個疑惑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