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心頭砰砰砰的跳,指尖一直在顫抖。
對上婦人不敢置信的視線時,她很想後退將一切拋開,由著她們鬨,與自己無關。
她將手藏在背後,碰到一本書籍時,心頭定了定。
三十六計這本書她翻過太多次了,幾乎能倒背如流。
“這裡豈是你可以吵囔的地方,出去。”迎春飛快開口,聲音低了點,背部還是挺得筆直。
大丫鬟司棋剛被姑娘命令打了婦人一嘴巴,此時雖是病中,也撐著附和。
“還等什麼,這也是你能進來的?再不出去,就讓人到二奶奶房中找平兒來。”
“何必找平兒,繡桔。”迎春喚了另一個丫鬟的名字,示意對方將人趕出去。
她緊緊握著書,支撐脊背,巴不得麵前一切趕快結束,
繡桔第一次見到姑娘的命令和果斷,愣了一會後,連忙埃埃應了兩聲,趕著人往外走。
姑娘屋內除了四個教引嬤嬤,隻有兩個貼身丫鬟。
繡桔恨不得將外頭的灑掃丫鬟們全都叫進來,幫姑娘撐過這次底氣。
婦人摸著微微紅腫的臉蛋,被拉扯之下回過神。
因為迎春素日懦弱,最近變了些她們也不放在心上。
可沒想到一變下手居然如此狠厲,竟然直接讓人扇她一巴掌。
婦人再往迎春臉上看去,見她下意識躲了一下目光,心頭壓製的火一下燃起。
她最會察言觀色,借著被打丟了臉火辣辣的委屈,張嘴就要再次哭鬨。
然後背後一疼,硬生生被人堵住嘴巴。
“迎春姐姐近來可好?”黛玉從被壓製的婦人身側路過,走到迎春身邊和她坐在一起。
“我今兒來找迎春姐姐玩,來得有些急就沒通報,迎春姐姐可饒了我這一次。”
黛玉玩笑地拉拉迎春手臂,將她僵硬的掌心揉軟了點。
“嗯。”迎春應了一聲,背部挺得更直,對外頭高聲:“還等什麼,不將她帶下去。”
圍擁在外邊的丫鬟們一哄而上,七手八腳將婦人齊齊拖了下去。
“帶、帶去二奶奶那,讓人打發了。”迎春話語說得很快,掩蓋開始的卡頓。
小丫鬟們心頭一驚連忙應聲,之前的散漫丟了開,捆著人一並往外走。
她們一群群忙忙出了抱廈就往王熙鳳路上去,互相吐吐舌頭。
“嚇死人嚇死人,姑娘突然硬氣起來了。”
“之前就讓人收東西呢,你們忘了?”
“反正我沒偷手偷腳的,這樣更好。”
剩下的互相對視一眼,齊齊點頭不敢多說了。
姑娘到底是主子,她們身契還拿捏在府中。一旦出格,這位嫂子就是個下場。
沒想到姑娘平時心軟柔善,發起狠來更是可怕。許是故意放縱了好敲打她們的?
越想越是一頭汗,有些心裡有鬼的,汗流浹背想著回去就要立刻補上。
讓丫鬟都出去後,被想成心計頗深的迎春身子一軟,倒在背椅上,長長舒了口氣。
“這是三十六計中的關門捉賊。”她微弱出聲,仿佛打了一場大戰。
黛玉一下下替她順著手心,讓人緊繃的肌肉放鬆下來,聞言莞爾。
迎春苦笑,低低道:“林妹妹,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沒用。才一個奶媽子的媳婦……”
她從來都是愛太上感應篇這類書籍,無為而治,不在意外物。
為了寬慰林妹妹找共同話題,看了三十六計和孫子兵法,眼前黑布像是被打開了,看清周圍的麵目。
或者說她一直都看得清,隻是不想改變,懶得改變。
如今想變一變,在心頭籌劃了好久,還差點功虧一簣。
若不是林妹妹及時進來,那她可能就撐不下去、讓人走了算了。
“才不會。”黛玉握住這個過於溫柔順從的二姐姐的手,“學以致用啊。二姐姐超棒的,很有氣勢。”
她掰著手指頭算著調侃,“看個三十六計就能這樣。日後我將那些吳子兵法、六韜、司馬法等都給二姐姐,那二姐姐就能帶兵出征了。”
迎春被逗得笑了出聲,反手握住黛玉,心頭多餘的話不再說,隻將手握得更緊。
等小丫鬟們一臉恭敬進來稟報情況,就見迎春麵上恢複了往日的和善。
而小丫鬟們更為屏息斂氣,越發害怕了,規規矩矩出了去。
迎春還是第一次見自己屋中小丫鬟如此謹慎的模樣,啞然了會,和黛玉對視一笑。
她不想再提這個話兒,轉而問林妹妹今兒怎麼過來了,配合著回答惜春的事情。
“四妹妹搬出榮府,也沒去寧府,而是去她父親道觀那兒。”
而後在道觀的賈敬突然回了一趟府邸,那天賈珍等被嚇個半死,甚至都叫上大夫。
迎春守在深閨,聽得的消息並不全麵,隻能將自己知道的七七八八拚湊在一起。
“怪不得在宮宴沒見著她。”黛玉喃喃應了聲。
她聽說過賈敬這位長輩,一心想作神仙,舍官棄親在道觀煉丹,也不知為何會回來。
“四妹妹出了去,三妹妹如同不在,我幾乎天天獨自一人。”迎春跟著歎息。
黛玉想起夢中的探春,起了些好奇問道:“探春妹妹之前是這樣的嗎?聽說她落水後性情大變了?”
迎春想起過往,眉心動了動。
之前她和探春淡淡,落水後看了幾遭也沒上心。如今這樣一說,還真是變了許多。
“二姐姐,你有沒有聽說水鬼的故事?”黛玉湊到迎春耳邊低語,將誌怪本子說出來。
“落了水就被水鬼惦記上。水鬼上了身,會慢慢變成那人的模樣,竊取那人的記憶。而周圍人都不知道,還以為水鬼是本人呢。”
迎春嘶了一聲身上涼涼的,連忙阻止林妹妹的話。
這簡直越說越像了,她聽著窗戶玻璃響都害怕起來,總覺得外麵隱隱有人。
“說起來府裡也有人覺得是臟東西,不是找過假道士嗎。”
迎春低低開口,“後來事情一直不斷,老祖宗也找人了,找的是清虛觀的張神仙。”
張道士當日是榮國府國公的替身,被先皇稱為“大幻仙人”,又是當今封的“終了真人”。
身份很是了得,也就是賈老太君親自請了,才難得出來一趟。
卦象定是準的。
“張神仙算著府上的確有臟東西,也有貴人。這不就和先前假道士說的一樣了嘛。”
迎春說到這裡輕笑了笑,搖搖頭表示不解。
黛玉也跟著笑。這一套一套的,又找不出誰是壞人誰是貴人,豈不是亂動人心。
等再閒聊一陣,迎春暗藏的緊繃心弦完全放鬆了下來,看看時辰便帶黛玉去用膳。
黛玉抬頭瞧瞧天色,自己才剛醒吃完飯,雖然一時不餓,還是跟著迎春走了。
小丫鬟們跟隨伺候,比平時都周到,迎春腰板也更直。
等到了賈老太君的院子,才發現裡頭門窗都是緊閉的,談話還沒結束。
外頭亭子上,賈探春和薛寶釵正在坐著,端端正正等候門開。
探春低著頭,麵上裹著麵紗一言不發,既不看迎春也不看黛玉。
還是寶釵溫和有禮,起身迎接。
等到黛玉過去時,正要開口寒暄幾句,門口吱呀一聲就開了。
倒是免了等候的時間。
“你們都在呢,正好擺膳。”王熙鳳掛著笑招呼,連連擺手讓人都進來。
裡頭氣氛已經平靜。
賈老太君坐在正上首,賈敏在右邊,邢、王夫人,薛姨媽都坐在左邊。
黛玉行禮問好,自然地往右邊母親那兒去了。
“林妹妹好久沒來了,我們心裡都是念著的。”王熙鳳率先開口,打破略帶凝固的氛圍。
“你表哥這時候還在用功,難為寶兄弟了,最近很是認真。”
提到寶玉,賈老太君麵色好看了點,連王夫人慈祥微笑都真摯些。
“探丫頭也常常念著你。”王夫人接過話,笑著附和。
“彆看她不聲不響的,隻是因為病了,心裡也是掛念你們的。”
賈探春這時候無論如何都要作出回應,不能再低頭不看人。
她低垂的臉抬了抬,露出略帶凹凸的肌膚,視線一寸寸掃過黛玉。
從烏黑的發,到潔白皮膚,柳葉長眉到翹長鵲羽似的睫毛。
探春跳過眼眸,往鮮亮服飾放去。
美人從頭到腳都經得起考量,尤其是富貴之家,銀紅掐花長裳令人眼前一亮。
看到腰間佩玉時,探春愣住了。
王夫人走過來拍拍自己庶女肩膀,溫聲慈和:“三丫頭也是命苦,遇到臟東西,但心是好的。”
這話還沒說完,就被一串尖銳的高音嚎叫給打破。
“啊啊啊啊——”探春全身僵持都不會動,眼珠直愣愣盯著雙龍佩玉。
那塊在揚州被自己騙來,又被北靜王帶走,最後出現在黛玉腰間的佩玉。
這是她最大的夢魔,時時刻刻纏繞、每分每秒都擔驚受怕被發現。
而它現在正掛在正主腰間。
探春不間斷地發出急促刺耳的尖叫,將屋裡人嚇了一大跳。
“老祖宗,老祖宗您沒事吧?”大丫鬟鴛鴦拍著賈老太君腰背。
黛玉一轉身就投入賈敏懷中,被母親捂住耳朵。
而王夫人距離探春最近,受到的衝擊也就最大。
她連將手從庶女身上拿開都做不到,養尊處優那麼久的身子直挺挺往下一倒,啪嗒摔在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