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嘭!
嘭!
林密草深的幽邃山穀中,沉悶的撞擊聲響了約莫半個多小時。
隨後又是令人牙酸的嘎吱金屬摩擦聲響起。
一縷白霧自密林中緩緩升空。
白霧掠過泛著瑩瑩藍輝的樹葉。
再個把小時過去,有人聲傳出。
“任重,如果你真能醒過來,真能看到我們這段話。那你不要擔心,爸爸媽媽這一生過得很好,很幸福。我們又帶了個弟弟。你弟弟他很懂事,很乖巧。他把我們照顧得很好,我們享儘了天倫之樂。”
這是個蒼老男子的聲音,略顯沙啞,語調平靜,似乎暗暗壓抑著情緒。
“是的,爸爸媽媽這輩子沒什麼遺憾的。除了你……總之,我們希望你不要有遺憾。”
這是個老婦人的聲音,略帶哽咽。
男性老人又說話了,“任重你要記住,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既然無法改變,也隻能承受。爸爸媽媽最大的願望,是希望你能開開心心的,我們彆無所求。”
老婦人:“你隻需要記得。我們做這些,從來不後悔,就夠了。”
老先生:“是的。我們隻希望你能去擁抱新生活。”
老婦人:“你能看見這個,肯定是好事,就不要聊得太傷感啦。我們也沒有太多需要交代的,總之呢,希望乖兒子你能有個幸福美滿的下半生嘛。你可要好好地活著啊。再見了。”
老先生:“對,凡事得向前看。兒子,再見。”
人聲落下,片刻死寂般的寧靜後,密林深處驟然響起男青年撕心裂肺的嚎啕慟哭。
聲如泣血,痛徹心扉,驚得林間大大小小的鳥兒撲騰衝天。
許久後,哭聲漸歇,一個身穿白色寬鬆衣褲的青年步履蹣跚地自密林深處走出。
他麵色蒼白,一步三搖,渾渾噩噩,眼神裡滿是迷惘,臉上更是揮之不去的悲愴。
隻是睡了一覺,他就失去了一切。
他叫任重,華夏兒女,生於2027年,家境中等,曾是一名普通的大學畢業生。
如果按照正常的人生軌跡,他本該在2050年投身社會,成家立業,撫育後代,贍養父母,度過平凡的一生。
但命運給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剛大學畢業沒兩天,他便被查出淋巴癌,晚期。
病來如山倒,短短三個月後他便形容枯蒿,命不久矣。
眼見獨子隨時會撒手人寰,走投無路的任重父母放手一搏,散儘家產湊出一千萬元,給任重買下個已在臨床實驗階段卡了近三十年的人體冷凍科研項目的小白鼠名額。
最終,任重帶著無法言說的遺憾躺進冷凍倉,與父母揮手作彆。
他知道,這一去,不管自己是生是死,與爸媽注定了是永彆。
這是任重本人的記憶。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誰也不知過去多少年,跨越了多遠的距離,近兩個小時前,冷凍倉裡的任重自行醒轉。
但並沒有本該存在的龐大科研團隊為他提供“售後服務”。
他的冷凍倉如同垃圾般被扔在個荒山野嶺中,就連從氣溫逐漸升高的冷凍倉中脫困,都是靠自己硬生生砸開的內部開關,然後再一腳踹開蓋板。
衝出蓋板後,他並未立刻離開原地,是因為冷凍倉頂部有個液晶顯示屏自動播放了一些給他的訊息。
任重看到了自己“沉睡”後發生的許多事。
當年父母向他隱瞞了另一個關鍵信息。
人體冷凍項目本來已經處在半停滯的狀態,一千萬隻能買個進入冷凍倉當小白鼠的機會,此後每年還至少需要五十萬的養護費用。這得自費。
然而父母已經被之前的一千萬榨乾,且已即將年滿五十,本該是安心等待退休頤養天年的年紀,又去哪每年找出五十萬來。
這本是令人絕望的處境。
但二老並未怨天尤人,更沒有被擊垮。
絕境之中見天命,於無聲處聽驚雷,為了給兒子一年一年的續命,二老拿出莫大鬥誌,爆發出驚人潛力,拚了。
二人同時辭去各自在事業單位裡的中層乾部崗位,找親戚朋友借來幾十萬,走出舒適區,以半百之身悍然殺進商界,開始了起早貪黑形如拚命三郎的經商生涯。
這一拚,就是四十五年。
2095年,享年九十餘歲的任重父母相繼離去,間隔僅七天。
爸媽用四十五年的奮鬥拚出數億家產,也在2060年用試管嬰兒再養了個弟弟。
爸媽在臨過世前,以信托基金的形式,一次性給任重的冷凍倉充值了三百年的維護保養年限。
哪怕人體冷凍項目真宣告失敗了,信托基金也會聘請基本的技術人員,給任重的冷凍倉進行維保工作。
任重在資料中還看到,大約在2107年左右,人類就已經完全攻克了末期癌症。
隻是這又出了一個新的問題,科學家始終未能找到給冷凍者安全解凍的方式,沒辦法讓他蘇醒再接受治療,以至於他的冷凍倉還真就硬生生維持運轉了三百年。
此後兩百餘年裡,每年都會有工作人員更新數據,數據主要包括冷凍倉的運行情況,以及部分老化設備零件的更新換代清單。
時間再往後推,三百年期滿後,數據資料便缺失了,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狀況。
最後的信息,則是父母留給任重的遺言。
他聽完了,也哭過了。
……
山林中,任重踉蹌前行,也不知道這是哪,要去哪。
此時他很口渴,肚子裡略感饑餓,昏昏沉沉。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耳朵裡聽到潺潺水聲,快步奔行過去,找到條小溪,蹲下來雙手捧著連喝好幾口水,再用冰涼清澈的溪水洗了把臉。
口渴感稍減,人也清醒很多。
疲憊襲來,他仰麵躺倒在潮濕岸土上,呆呆地仰頭望天。
頭頂上是層層疊疊的幽藍色樹葉,交織在一起,把天空牢牢遮住,讓密林裡的光線顯得十分灰暗。
許久後,他緩緩坐起,信手從身邊抓起塊扁平的石頭,往溪水中一扔,打出幾個水漂。
他臉上開始有了點表情。
這是生機,是釋然,也是灑脫,更是欣慰,但也有迷惘。
他有很多問題。
時間到底過去了多少年?
為什麼明明人類在三百年內還沒攻克解凍技術,自己卻會在這荒山野嶺自行醒轉,而不是科研機構的實驗室裡?
冷凍倉上都長出紮手的金屬般的苔蘚了。
在自己的冷凍倉附近,還橫七豎八的堆放著大量無人搭理的其他冷凍倉。
一些上麵爬滿藤蔓,還有些倒插在地裡,還有些更乾脆被十人環抱的怪異巨樹生長著卷進了樹乾,隻留下小半截金屬結構還漏在外麵。
這些冷凍倉的型號與自己的不一樣,有些看著相似,有些則是有著截然不同的設計理念。
大部分冷凍倉裡空空如也,還有些裡麵似乎留存著駭人的骷髏。
從那樹中倉的情況看,冷凍倉至少已經被遺棄不知道幾百年了。
除冷凍倉之外,附近也沒見著彆的人類活動的痕跡。
為什麼沒人管我們?
這世界的其他人又在哪?
我的前路在哪?
怎麼回歸社會?
這白撿回來的下半生該怎樣過?
這些問題,乾坐在這兒想,怕是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