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被人砰砰敲響時,鐘默正在看書。
她房間很小,更顯敲門聲吵。鐘默應了一聲,一個淺紫衣袍的少女風風火火闖進來。
“鐘姑娘!我們孟主事請你去一趟議事堂??誒喲!”
少女看到鐘默手裡的書本,明顯愣了下:“稀罕了。你在看書?”
“嗯。”鐘默點頭,把書合上,露出半舊的封麵。
《千字文》。
“……”紫衣少女又愣了,頓了幾息才微妙道,“姑娘你無端端地,為何要……看這個?”
“孟主事叫的。”鐘默道,“上次見的時候,他和我說,憑我這水平,隻怕芳菲穀最低級的典籍都看不懂,不如回去看千字文。”
少女:“啊……”
話雖如此,但這話,怎麼聽都像是,嘲諷吧?
她覷了眼鐘默,明明進穀已經七天了,卻還是一身鄉女裝扮;再想想她剛才說的話,一時竟不知該覺得她可憐還是可笑,忙道:“算了,這不重要。孟主事他說話向來隨性,姑娘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呃,若現在無事,還請先和我走一趟吧。”
“行。”鐘默乾脆,放下書就跟著走了。
步出小屋,但見外麵姹紫嫣紅,放眼皆是成片的花叢,走近了才能看見隱在其間的石板小道。許多同樣穿著淺紫衣衫的弟子正在花叢間走動,在看到鐘默時,目光皆是一停,很快便又移開,低頭接耳,像是正私下討論什麼。
類似的探究視線與指指點點,自她搬來第一天便屢見不鮮。鐘默也無所謂,隻隨著少女一路往前趕去。
芳菲穀的人嘴上說把她當貴客,住處卻安排得極偏,去議事堂得繞上好一段路。
哦,不對,這兒還不算芳菲穀??嚴格來說,這裡隻是芳菲穀設在外地的支門。
之一。
她這個名義上的貴客,到現在連芳菲穀的本宗正門都進不去。
思及此處,鐘默眼神終於有了些波動,瞟了眼自己的右手背,微微蹙眉。
她是七天前被帶來這兒的??那隻是個尋常早晨,她從棲身的破屋裡出來,麵前突然多出好些穿著紫色衣袍的人。
那些人自稱來自什麼“芳菲穀”,是專程來接她的;在看到她手背上的蓮花紋印記後,更是一下熱情許多,口口聲聲她就是他們本宗大師兄的“命定之人”,許諾一堆好處,非要將她帶回去成親。
嗯,用他們的說法,叫結契。
大師兄是誰?鐘默沒見過。
隻知道那些人對他推崇非常,一說起就是什麼“芝蘭玉樹”、“玉劍流芳”,仿佛世上不會有比他更好的人;又聽說這位大師兄幼年遭劫,神魂有損,日後修為必定受阻,難有寸進,實在是天妒英才令人扼腕……
而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找到他的“命定之人”,並與之結契,成為道侶。
因此,在他們嘴裡,鐘默的身份也隨之水漲船高,赫然成了唯一能拯救他們大師兄的大善人、他人的□□、他們芳菲穀全穀的希望……
至少麵兒上,他們是這麼說的。
然後鐘默就被帶來了這裡,暫時安置。等著本宗的人,以及那位傳說中“大師兄”過來進一步確認。
鐘默不知道他們所說的“芳菲穀全穀”包不包括支門,但起碼目前看來,支門的人並不都很歡迎她??尤其是這邊的主事。
剛見麵時還挺友善,後麵不知怎麼,忽然變了臉,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總嫌她一個鄉野孤女,識字少天賦差,配鬱清和實在高攀。
鐘默懶得管他說什麼,平日也隻安分待在屋裡。今天難得被叫出來,隻覺見到誰都煩。走了一陣,又隱隱覺得不對??
那些支門弟子看自己的目光,似乎和之前又不太一樣。
除去一貫的審視與探究,更多了幾分看熱鬨不嫌事大的揶揄。
鐘默本來還不懂這些目光是什麼意思。直到她終於來到議事堂。
透過敞開的大門,她一眼便看到坐在堂中的幾人。
那總看她不順眼的孟主事、幾個主事的親傳徒弟……
以及一名正在與眾人交談的陌生女子。
容貌秀美、言笑晏晏,一身清雅的粉色衣裙,更襯得整個人如出水芙蓉一般。
然而鐘默關注的不是這些。
短暫的目光交錯。她視線很快便從女子愕然的目光中移開,落在對方的右手上。
隻見那瑩白的手背上,正落著一枚紅色的、清晰的蓮花紋樣。
和自己右手上的,足有七八分相像。
*
當今江湖,以靈修為尊。修靈者中,又以三家七門為表率。
芳菲穀,素被奉為七門之首,門下弟子劍醫雙修,人皆才俊,又受穀內千年花神庇護,皆身帶異香,百毒不侵,不管在哪兒都是叫人高看一眼的。
鬱清和作為四代首徒、公認的劍術天才,更是備受矚目。而像這樣的人,無論怎麼想,都該是有個良配的。
“秋月姑娘是雲蘭葉氏的分家子女,前日我師侄去雲蘭參加金鐘宴,正好遇上。”
堂內,孟主事正侃侃而談。
引路人通報一聲,屋裡人卻都像是沒看到鐘默一般,孟主事更是一個眼神都沒給她,自顧自繼續:“說起來,這雲蘭城,是不是剛好也在本宗的西北方?”
這話一出,片刻寂靜。終於有人抽空看向鐘默,隨即大聲回應:“回師父,確實是西北來著。”
……哦。
鐘默依舊是那副呆呆的樣子,心中恍然。
西北。
她當初借住的小村莊,也正位於芳菲穀本宗西北。
據說這是本宗精心卜算過的結果,是鬱清和命定之人的特征之一??那人若出現,必在這一方位。
剩下兩個特征,則分彆是獨特的命盤,以及手背上的蓮花紋樣胎記。
在此之前,符合條件的隻有她一人;但現在又出來個秋月姑娘……這就很微妙了。
更微妙的是,這主事還特意把她叫過來??這算幾個意思?
鐘默知道自己不聰明,但她有常識。同時出現兩人又怎樣,不論是要辨真假還是做取舍,按說都輪不到一個支門的主事拿主意。
不解斂眸,耳朵輕動。清風緩緩,恰好將堂外的幾縷竊竊私語遞進來。
那是憑尋常耳力絕難聽到的聲音,落在她耳中,卻是分外清晰:
“搞什麼呀,這孟主事……還把鐘姑娘叫過去。”
“就是,我們隻要保證人都好好地交到本宗手裡就行。管那麼多呢,又不是住不下。”
“還能為什麼,故意給人難堪唄。他不喜歡鐘姑娘,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可一開始不還好好的……”
“好啥啊,他早就憋著勁要去本宗呢,十幾年了都沒升上去。所以鐘姑娘一來他就套近乎。誰想人鄉下妹根本聽不懂,也沒理他,這不就記上了……現在明擺著借題發揮呢。”
……
哦,這樣。
鐘默眨眼。好複雜,但她現在懂了。
人啊,真能折騰。
“行,明白你們意思了。”搞清狀況,她無所謂地開口,很體貼地依舊垂著眼,規避那位秋月姑娘的視線??後者的臉色,可從她進門起就不太好看。
“所以呢,要當場二選一嗎?
“行啊,選吧。我隨便。”
“你??”這顯然不是孟主事想看到的反應。他臉色微沉,旁邊大弟子立刻配合地開口:
“鐘姑娘,您多慮了。主事隻是覺得您二位如此相像,實在有緣,所以想讓你們先認識下罷了。
“正好秋月姑娘出身名門,家學深厚,和鐘姑娘截然不同。您若有空,不妨多討教討教,彌補一下差距。也省得到了本宗還萬事不知,平白惹人笑話??”
“放肆!”
話未說完,忽聽一聲厲喝:“胡說八道些什麼呢!”
???!!
那聲音尖銳,又怒又亮,給大弟子驚得一噎。詫異轉頭,在看清出聲的人後,更是愕然。
“秋、秋月姑娘?”他難以置信地開口,“你剛才……是在和我說話?”
“……啊,我、我不是……”秋月似也才反應過來,猛地捂住了嘴,又恢複了那種柔聲細語的模樣,眼神閃爍著,一句話卻怎麼說不完整。
她似是正在糾結著什麼,眉頭越皺越緊,額上冷汗涔涔。有人察覺到她的不對,急著出聲詢問,她卻誰也沒理,隻偷偷看了眼鐘默,又飛快移開視線,臉色越發蒼白。
片刻後,又見她用力閉眼,像是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
孟主事隨即皺眉:
“怪事。哪裡來的妖氣?”
這話一出,其他人也瞬間警覺。幾個支門弟子猶自懵懂,直到有人看向秋月的身後??
“尾巴!”年輕弟子尖叫起來,“她不是人,是妖異!”
仿佛點燃古怪的引線,整個議事堂忽然陷入騷動!
孟主事畢竟年長,不過片刻錯愕,很快便鎮定下來,趕緊後撤布陣,朗聲指揮;那妖異卻極為狡猾,轉眼就從美貌女子化為巨大的尖腮赤狐,專逮著來不及撤退的年輕弟子揮爪,陣陣幻魘同時騰開,又激起一陣騷亂!
世界忽然顛成無法理解的樣子,那為鐘默引路的少女都傻了。直到一個花瓶滾落腳邊,方如夢初醒地倒吸口氣,拖著鐘默就往外跑。
“老天,這都叫什麼事!就這小破地方,怎麼還有妖來偷襲啊!”她忍不住抱怨,回頭一番打量,“你沒事吧?嚇到了嗎?”
“……嗯。”鐘默乖乖跟在後麵,想了想,學著少女之前的樣子,用力倒吸口氣,“好可怕啊。嚇死人了。”
少女:“……”
好像哪裡怪怪的。
不等反應過來,鐘默再次開口:“快下雨了,從遊廊走吧,有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