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的手頓住,隨後輕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雙臂箍住他,他聽到姬滿齋說:“抱歉。”
造物主為什麼對妖怪這麼殘忍呢?人類,無論犯了多大的罪,他們總有機會投胎轉世再來一次,前世犯了罪,所以今世就要被殘酷對待嗎?分明是兩個人啊。
*
歐陽玉在醫院醒來,完全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記憶隻停留在去見一個熱愛跳舞的學員的路上,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暈倒了,又是怎麼來到了醫院。
醫院的人請他聯係家屬,歐陽玉無奈地表示自己這一生未婚,家人也都過世了。
醫生半信半疑,懷疑歐陽玉是不是得了老年癡呆。
“我說的是真的。”歐陽玉報了自己的身份證號,掀開被子正要下床,臉上的表情和身體立刻僵住了。
他忽然感覺不到他的腿了。
歐陽玉雙手顫抖,“大夫,我的腿怎麼了?”
被在醫院門口發現的昏迷老人醒了,身上沒有受任何傷,意識也很清楚,卻意外地失去了對雙腿的感知。
醫生們也很詫異,給歐陽玉從骨頭肌肉到神經一頓檢查,完成查不出問題,這是兩條相當健康,健康到超越了這個年齡段的腿。
而病人的表現就像是癱瘓一樣,完全無法支配自己的雙腿。
身體上查不出問題,醫生們隻能把歐陽玉轉到精神科,去排查是否是心理因素導致歐陽玉忽然失去對雙腿的掌控權。
歐陽玉在起初的慌亂後冷靜了下來。
這不是他第一次失去這兩條腿。
年少的時候,他曾出過一次嚴重的車禍,當時醫生斷言他這輩子都不可能站起來,可奇跡發生了,他不僅站了起來,而且複建得非常順利,複建後,他擁有了比之前更有力更靈活的一雙腿,成為了知名的舞蹈家。
經曆過那樣絕望的歲月,更何況他現在已經到了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齡,早不像毛頭小子那樣焦躁,對醫生的束手無策也抱以溫和態度,“也許是我這兩條腿跳了這麼多年累了,想讓我這老家夥歇歇。”
醫生們已經核實了歐陽玉的情況。
老人家的確是孤身一人,舞蹈家,熱衷公益,身邊也沒什麼可托付的人,也讓醫生們很是同情,幸好歐陽玉本人倒是很樂觀,留院觀察還誇醫院熱鬨。
葉小娟瞞著孫女來看歐陽玉。
“歐陽老師,是不是那個小同誌把你怎麼樣了?”葉小娟滿麵愁容道。
歐陽玉坐在輪椅上,“哪個小同誌?”
葉小娟急了,“就是在小區讓你跟他走一趟的小夥子,人長得可標致了。”
歐陽玉說他想不起來了。
葉小娟也隻是乾著急,她可惜地看了眼歐陽玉的腿。
“小葉,”歐陽玉看出她的難過,輕聲安慰,“不用擔心,我覺得現在這樣也蠻好,跳了幾十年,難得有時間休息。”
葉小娟抹了把眼淚。
“我已經聯係安排了,過兩天就會有新老師來老年舞蹈班。”歐陽玉溫和道。
葉小娟又抹了把眼淚,“歐陽老師,好人該有好報。”
歐陽玉:“我這不是挺好的?你放心,你的情況我已經向法律援助中心的小韓反應了,她聯係你了嗎?”
葉小娟點點頭,白發蕩漾在她爬滿皺紋的臉頰旁,“聯係了,昨天聯係的,她打電話給我了,小韓人挺好的,她勸我不要離……我沒養老保險,這麼大年紀了,離了,以後一個人日子不好過。”
歐陽玉聽完,溫和道:“小韓說的也的確是該考慮的現實因素,你自己覺得呢?”
葉小娟沉默一會兒,她抬起臉,醫院的窗戶上模模糊糊地印出她的臉,她已經不年輕了,她老得都快要走不動了,坐公交車上一趟醫院也費了不少功夫。
“我也不知道,”葉小娟呐呐道,忽然道,“歐陽老師,你為什麼一直沒結婚呢?”
歐陽玉葉看向窗戶,他也已經很老了,老得有許多事都記不清了。
“我……”歐陽玉閉了閉眼睛,微笑了一下,“沒遇上對的人吧。”
中午護士來送盒飯,歐陽玉溫文爾雅極好說話,年輕護士不由開歐陽玉的玩笑,“老先生,剛剛那個老太太是您女朋友嗎?”
歐陽玉拿筷子,笑道:“小姑娘不要亂說,她是我舞蹈班的學員,”他頓了頓道,“命很苦的。”
葉小娟冒著大太陽在車站等公交車。
等待的座位坐滿了人,有年輕人有中年人有小孩,大家無一例外地埋頭看著手機。
人情在現代社會已經很淡漠了,不像她那個時候在村裡,一個村就是一個大家庭,到處都熱熱鬨鬨的,誰家老人少一口飯,少一碗水,順手就拿過去了。
小韓說的對,離了,她一個人在這座城市裡都活不下去。
可不離,她今年七十六,身體也不好,也沒幾年可活了。
年輕的時候也想離,想著離婚是件多丟人的事情,家裡還有孩子,沒了娘可怎麼活啊,咬咬牙忍了。
中年的時候又想離,兒女們都大了,她總該不用忍了吧?可兒女們要結婚,父母離婚了,傳出去對他們多不好,想想,又忍了。
就這麼忍啊忍啊……忍得她都快老死了……一輩子,就快這麼忍過去了……
葉小娟低著頭默默地流眼淚。
人情冷漠也好,在大街上掉眼淚也不怕丟人。
“那個……”有人扯了扯她的袖子,是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子,手上拿著摘下的耳機,“您沒事吧?是哪不舒服嗎?”
葉小娟張了張嘴,忙擺手,“沒事,小姑娘,我沒事。”
公共汽車來了,葉小娟跟著人群上車,長發的小姑娘站在陽光下,臉蛋被曬得紅撲撲的,嘟了嘟嘴,重新把耳機戴好,看著手機臉上露出鮮活的笑容。
葉小娟低頭,用粗糙的掌心抹去眼淚。
她也曾那樣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