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鴴調低了水晶燈的亮度,透過柵格窗戶看了看外麵暮色沉沉的森林,森林覆蓋在積雪之下,灰蒙蒙一片,森林方向時有隱光,是跟了他們好幾天的那些‘玩意兒’。
並不是狼群,脛骨溪之所以得名,就是因為這裡遊蕩的亡靈生物,沒人知道這些亡靈從何而來,有人說是來自於附近一座孤堡,也有人說來自一座很久以前為巨人屠滅的城鎮。
在黑暗的年代,巨人曾沿著窟底山脈進軍,在萊恩被擊敗之後,殘軍潰入山林之中,至今在山中還能看到這些矮巨人的後代——巨魔。
陰雲密布的天空,與一點點暗下去的天色,交加的風雪與遠遠近近的狼嗥,似乎都為這片森林染上了一些神秘色彩。要不天藍也不會吵吵嚷嚷著要和姬塔一起睡,說是為了保護後者,其實就是一個人害怕睡不著。
但這片森林的確詭異,人在落雪中行走發不出聲音,當地人將之稱之為寂靜森林。森林中不止有狼,還有狼人,它們悄無聲息、如形隨形尾隨旅人而至,乘篝火餘燼未熄之時,將人們一眾殺死於睡夢之中。
離開戈藍德之後,他們一路南行,差不多有半個月左右,一周前離開位於峽穀地的一座礦業城市後,所及皆是荒野;當時是艾塔黎亞新年的第一天,他們還開了一個小小的慶祝會,詩人小姐獻唱一首,差點殺死半船的人。
那是他到這個世界以來的第一個的新年。
每當這時候方鴴就會想起舅舅一家,憶起每個新年大家在一起慶祝的日子,自己這麼不告而彆,現在想來十分不妥。他把表妹的通訊ID找出來,但發現對方並不在線。
方鴴借著燈光看了一眼鋪在桌上的地圖,昏黃的光映著微微發卷的防水羊皮紙,地圖是希爾薇德繪製的,上麵用娟秀的筆跡作了大量詳細的標注。
都倫還遠在大溪穀地南麵,不過距離最近的落腳點隻有不到半天行程,那裡有一個名叫馬鬆克溪駐地的小鎮,其實是早年間伐木工深入此地建立的先鋒營地,所逐漸形成的鎮落。
這山林之中幾座毗鄰的小鎮,每年之間總會發生一些怪事,工人失蹤更是家常便飯,當地人稱這片林地鬼怪縈繞,一旦在林中迷失方向,斷無幸存之理。
不過這裡有最好的伐木工團隊,很多練伐木工生活職業的選召者也會來這個地方組團,方鴴早已打定主意在這裡幾座小鎮之上雇到合適的人,穿過大溪穀向南去開伐他們需要的棕紅林木。
看完,他才將日誌蓋在地圖上,從牆上取下風衣披在身上,從上往下一粒粒扣好銅紐扣,熄了燈,走出房間去。
工坊中工作台上固定著那台製作了一半的魔導爐,翠鳥β型,因為無意中得到了一批紫羅蘭金,因此他在製作之初在設計上做了一些適合自己的調整,不過也是這些調整讓製作難以為繼。
大致構架上沒有什麼問題,但缺少一個關鍵性的設想,還有就是材料,在以太魔力的導出裝置上原本訂購的材料已不太合用。他在塔波利斯送來的材料之中找了一番,也沒找到理想之中的輕便的、可以與紫羅蘭金搭配的材料。
這半個月來他的主要工作就是製作魔導器與驗證魔導爐的設計思路,塔波利斯那邊的工作完成得還算順利,尤古朵拉給他們送來的材料之豐厚遠遠超出了他原本的預想。
剩下他還幫巴金斯先生製作了一把名為‘冰軌’的彎刀,比他原本那把不知在那個工坊買的製式品魔導器好得多。不過對方的火槍卻是大師作品,連他也望塵莫及——
另外就是幫姬塔與洛羽製作了兩台專業的魔導爐,看得天藍眼睛發熱,其實方鴴也幫這小姑娘製作了一台,隻是關於如何解決這位詩人小姐選召者身份的事情他一時之間還沒眉目……
與十二色鳶尾花交涉自然是不用想了。
走到工坊另一邊,他才看到蓋著一件大衣,趴在幾張淩亂的地圖上入睡的艦務官小姐,水晶燈光溫暖的光芒順著她一側臉頰,長長的睫毛一沉一沉,猶如一牙新月,安靜皎美。
方鴴楞了一下,沒想到會看到希爾薇德的這個樣子。
他心目之中的這位貴族千金,是精明能乾的樣子,好像總有用不完的行動力,與足夠的細心與冷靜,無論時間多麼緊急,她總能在提前完成自己的每一項工作,從不出任何紕漏。
她日常與人交流,穿著舉止,也讓人找不出一絲瑕疵,仿佛是個完美的人兒。
但不是現在這個柔弱惹人憐的樣子。
可現在的樣子,似乎更顯真實。
她安靜地睡著之後,好像換了一副模樣,自從離開戈藍德之後,她便換回了一頭金發,一如此刻,披散長發猶如流金,在燈輝下閃爍著光芒。
其實方鴴一直覺得,她還是這樣一頭金發的樣子更好看一些,更像她自己,美得如同一個童話。
披在希爾薇德身上的大衣早就落下一半,隻露出下麵柔弱肩頭,裡麵隻穿著一件薄薄的襯衣,少女雪白的頸項,也在燈光下若隱若現。
方鴴忽然有點心虛,不著痕跡地移開目光,走過去,並說服自己隻是好心,並撿起大衣重新蓋在她身上。
但希爾薇德似乎還保持著警覺,感到有人靠近,一把抓住方鴴的手——嚇了後者一跳。方鴴下意識就像縮手,卻發現艦務官小姐並沒醒過來,隻是抓著他的手枕著自己的臉頰,並低聲嘀咕了一句什麼。
但方鴴也沒聽清楚。
他隻是看希爾薇德這個樣子,內心不可避免地柔軟下來,仍由少女枕著自己的手,貴族千金的臉很冷,像是一塊冰。而他的手滾燙,像是一隻火爐。
船隨著風雪輕輕搖晃著,外麵狂風呼呼作響,但艙室內一時間卻有些安靜,方鴴隻聽到自己有力的心跳聲,砰砰作響,他的臉似乎也有一些發燙。
正是這個時候,希爾薇德含糊地呢喃了一聲,像是發出呼嚕的貓兒一樣,緩緩張開眼睛——她的眼睛是極為漂亮的,清澈深邃,在燈光下帶著碧空的青綠與淺藍,猶如乾淨的湖泊。
隻是帶一絲剛剛睡醒的慵懶——
水晶燈的輝光讓她目光後縮了一下,她逐看到靠在自己臉頰邊的手,還有站在自己身邊的人。感受到頸邊的絲絲溫暖,一絲促狹的目光從少女漂亮的眸子裡麵流淌出來,嘴角也隨之彎了彎,用一種好笑的語氣問道:
聲音沙沙的。
“船長大人在做什麼呢?”
“睡晚了?”方鴴反問她。
希爾薇德小小地打了嗬欠,這才點點頭。
她有點依依不舍地鬆開方鴴的手,仿佛那真是個溫暖的手爐,然後才坐起來,用雙手伸向腦後將如瀑的金發輕輕一撥,讓它猶如光河一般披散開來,閃閃發光。
方鴴都差點看呆了。
希爾薇德歪過頭,打趣他:“好看嗎?”
方鴴並不否認地點點頭。
“這頭發我可是留了好幾年,”希爾薇德微微一笑:“要是船長覺得好看,那我就再留幾年。”
方鴴心中覺得要是一直留下去才好。
希爾薇德忽然轉過身,舉起雙手:“謝絲塔不在,要不船長大人幫我一下?”
“我?”方鴴大吃一驚。
“不可以嗎?”
方鴴覺得自己要是回答‘可以’有些不妥,但要是回答‘不可以’的話,就是禽獸不如了。
他悶著沒有吭聲,但還是撿起地上的大衣來,為她披上。希爾薇德笑眯眯地,一言不發,又轉過身來,看著這個呆頭呆腦的大男孩一一細心地為自己扣上紐扣。
少女心中其實也有一些忐忑,除了謝絲塔之外,這還是她唯一一次放下防備,讓一個陌生人如此靠近自己。
可她低頭看了一眼,卻又忍不住笑彎了腰:
“扣子扣歪了,我的船長大人。”
“啊?”
方鴴臉刷一下紅了,這個人可算是丟大了。
兩人皆沒再說話,隻是艙室之中的氣氛安靜而曖昧,方鴴在那一刻忽然之間明白了什麼——其實他並不傻,他自然明白自己內心中早已明白,但一直沒有去想過的一些東西。
兩人離開艦務室時,在外麵靠著一側舷窗的巴金斯不禁多看了兩人一眼,雖然看似與平日並未有什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