顥天玄宿一時間無話可說,他還能說什麼,總不見得為了師弟一身傷的回來,而不是掉了腦袋回來高興——他微微側過身,負手而立,目光轉向遠處,遠處茫茫夜色,遠近迷離,手在袖袍之中緊握,又鬆開,又慢慢握緊了。
“吾該回去了。”顥天玄宿慢慢道:“等你何時來星宗,再來計較此事。”
秦非明幾乎要仰天長歎一聲了,多麼矜持的天元啊,大家都把話說到這個地步,居然還要抽身而退。
“現在就說吧,顥天玄宿,你為了你師弟受了委屈,想和我斷絕關係?”秦非明一身寒意,咬牙一樣冷冷說出,一瞬間,顥天玄宿湧起了許多的辯解——
你已重歸劍宗,如何言之鑿鑿,還能回來?
縱然吾有言在先,等你抉擇,可你所做的抉擇之中也該明白,不傷害丹陽和星宗無辜之人,乃是彼此默認的重要之事。
若丹陽不是吾師弟,你不能饒他生死,你難道不知若非你與吾之間的關係,如今就不是……顥天玄宿重重歎了口氣。
他說:“是。”
秦非明怔住了,眼睛漫起了霧,夜裡的霧氣吹散了他的熾烈殺意,覆上脆弱的楚楚淡影,下一刻,他下意識的低下頭,咳出暗紅,顥天玄宿目光一凝,半步向前,又硬生生停了下來。
“如果當初,吾站在丹陽一邊,阻止你帶走寧大夫,”顥天玄宿慢慢道:“今日你會因此怨恨吾更甚。為何你以為對丹陽動手,傷他心脈,吾會無動於衷,一言不提?事有可為與不可為,非明,吾在你們之間左右為難,今後……當不必如此。”
秦非明笑了:“為難,為難……你左右為難,前後考慮,到底選了你的師弟師妹,而不是我?”心脈隱痛,秦非明忽然一怔,喃喃道:“你是故意……我打傷你師弟的心脈,你就一樣還給我!顥天玄宿,你真……真可以!”
激憤之下,秦非明微微發顫,夜風拂過兩人之間,顥天玄宿微微怔忡,也浮起怒色,閉了閉目:“在你心中,吾就是如此為人?吾不想提起,是你今夜非要明白,吾本來想等你了卻他事,來星宗之時……”
秦非明重重吸了口氣,吐出胸腔,他受了一掌,那一掌本不該難以躲開,可與丹陽侯一戰他也有暗傷,慢了半拍——
那真是痛快的一戰,他早就想教訓丹陽侯了——早在小寧出現在浩星神宮的那天,他就有了這個念頭;在他視而不見真相,假裝被小寧所說的一切說服時,殺了丹陽侯的心思隻有更甚;逼著小寧離開他,那個夜裡,要不是顥天玄宿,要不是小寧,他不會忍得如此痛苦,隻為了不讓小寧難做——
他以為他不會厭惡一個人比丹陽侯更甚,但他錯估了這厭惡還能更上一層樓,在知道小寧失蹤的那一刻,他心裡近乎激憤的譏嘲——連這樣日日夜夜相處都無法保護好一個人,丹陽侯到底為何存在於這世上!他很願意為這荒謬的上天彌補這個錯誤,但他不能做,因為那個令人厭惡之極的家夥是顥天玄宿的師弟,顥天玄宿重視得幾次三番與他好言好語勸解的師弟。
就連站在同一片大地,同一片天穹下都讓人如坐針氈,痛苦不安,秦非明切身體會到什麼叫不共戴天,一看到丹陽侯,從前到現在積累的痛恨就會撕扯他到難以安寧,但這樣竟然仍然不是儘頭,顥天玄宿為了他的師弟,深更半夜來學宗。
他太清楚顥天玄宿想做什麼了,想要問江山如畫,如何與他分手,又不至於留下太痛太深的創傷,就像一個溫柔體貼又體麵友好的天元,在考慮如何彼此分開而不失體麵,不會連累星宗,不會再添新恨,為此,來學宗隻是諸多穩妥之間預先的一步,接下來許多步,他還沒有領教過,就先不識時務的戳死了這體貼的隱諱。
秦非明突然笑了。
他想起了那個小小的女孩兒,充滿了嘲弄的衝動,顥天玄宿一無所知。是啊,還不知道,這窗戶紙很容易戳破,隻要輕輕一刺,他就會看著這個忍耐又溫和,對他好像麵對無可奈何又不能不麵對的舊愛分外體貼的男人,露出難以控製的錯愕。
一個孩子於他是橫衝直撞的意外,不受控製,不在預料,一路而來讓他隻有用最狼狽的辦法藏起來。秦非明不難想象對於此刻的顥天玄宿來說,破壞力一樣驚人得可以,要顥天玄宿麵對他們的孩子來說出剛才的話,恐怕就沒有這麼輕易的說出口了。
秦非明幾乎就要付諸行動了,為了傷人,為了反擊,他可以不顧一切,為了讓自己不是唯一一個狼狽呻/吟的人,他可以把那個孩子當一個利器刺穿顥天玄宿的衝淡平和。顥天玄宿冷凝的視線摻雜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悲色,望著他的樣子好像在為了這一刻竟然不是平靜理智的互相告彆而失望。他們高下立見,一個有多麼冷靜高遠,另一個就有多麼切骨痛恨,焚身成泥。
一陣突如其來的抽搐扭曲讓他暈眩,時間變得稀薄又刺骨,陣陣發作的疼痛間隙,秦非明難忍喉嚨間湧上來的鐵腥咳嗽一聲,露出笑意,雙指繞到後頸,疾厲刺入結醍之處,鮮血毫不留情迸濺而出。
顥天玄宿呼吸一滯,昏暗的夜空下,暗紅鮮血飛濺,從空中星星點點落下,落在黑夜裡看不見的草葉。夜風吹拂盛夏的草葉,夾雜在血腥之中的低微的信香,從未有過的鮮明又尖銳。
他不知道,如果知道……他不會提起。潮期之下信香的氣息漸漸濃鬱,那傷口新鮮的冒出熾熱濃稠的暗紅,對於一個天元來說,沒有什麼比地織身處危險時更能激發怒氣和焦渴。自傷以傷人,他沒有一定防備會麵對這樣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