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夢瓊樓去了學宗,綠鶯便回去孟家莊了。她本以為秦非明要過幾日才有動靜,不料她回去不久,秦非明也到了。
剛剛鬨了那樣一場,綠鶯暗暗猜測,大概在劍宗不是很痛快了,氣性大的秦公子早點回來,也很有道理。她不提去了何處,秦非明更不問她做了什麼,兩人相對沉默片刻,秦非明站了起來,綠鶯頓時嚇了一跳:“秦公子。”
秦非明一走出去,綠鶯也跟了出去,她站在一旁,隻見冰冷的秦公子打水做飯,廚房裡多了些青菜蘿卜,青菜放在粥裡燒了菜粥,薄薄撒了鹽,蘿卜殺一殺水醃成了配菜,秦非明做這些活一點也不陌生,絲毫不在意給了旁邊少女多大的衝擊。
綠鶯默默嘗了嘗,味道還不壞,吃完這一碗,秦非明看了看,又給她盛了一碗。
雖然沒吃飽,綠鶯可沒想到秦非明還要再給她盛一碗,迫於那目光之下的壓力,她接過來慢慢吃了,吃完了才回過神來,哪裡都冒著奇怪的勁兒。
一定要說的話,秦非明好似管教什麼家裡人一樣的管教她,那目光分明是“你爹覺得你沒吃飽”一樣蘊含著某種警告,但是在她吃完了以後,那無形的壓力就徹底消散了。
綠鶯心裡嘀咕,還是問出來:“你是不是有一個妹妹?”不像是管過女兒的年紀。
秦非明很平靜的回答:“有。”
“那你肯定很疼你妹妹了。”綠鶯笑了,站起來收拾碗筷:“你妹妹很怕你,是不是?”
秦非明想起了那個妹妹,一時有些失神,秦小娥是很怕他,他也很理解秦小娥這種畏懼和無奈……在很久以後。
轉眼天就亮了,秦非明起得很早,不如說這一夜他都沒怎麼睡著。
不止這一夜,他許久沒有怎麼好好睡過,大概是還年輕的緣故,不怎麼睡也不礙觀瞻。不過一出屋子,綠鶯就在外麵笑吟吟的等他。
綠鶯起得更早,變出了一套乾淨的白衣,還有一套玉冠和發釵,她給秦公子梳了頭發,收拾打扮一番,秦非明換上了簇新的白衣,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鏡子裡那個人更加好看了幾分。
“孤鬆獨立,玉山自倒,今日定無人能壓過公子的風華。”
鏡中人唇角勾起笑意,笑意隻是嘲弄和暗淡。秦非明眼睛一瞬不轉,鏡中人陰沉沉看著他,尖銳的笑容也淡了下去,片刻凝視仿佛漫長的如同彼此對峙,漸漸地,鏡中人浮起一個淺淺的、溫和的笑容。
他曾見過這個笑容在許多人嘴角勾勒,顥天玄宿是那樣,逍遙遊是那樣,仿佛玉千城也是那樣的,淺淡的憐憫和不為所動的溫和,刻薄寡恩,不擇手段,這樣的秦非明不該有軟弱激憤之態,鏡中人的微笑凝在眸中,無波無溫,連寒意也漸漸散去。
“是啊,”秦非明淡淡道:“我等這一日,也等很久了。”
泰玥瑝錦建議夢瓊樓去見一見逍遙遊,便不容他不去,她貼心的安排了一人帶著夢瓊樓去,不是旁人,正是鳴觴。
見一見逍遙遊很有用,她要統領學宗,周旋四宗之間,少不了一個逍遙遊幫她出謀劃策。可逍遙遊若是太重要,對於泰玥瑝錦也是無形的壓力,要用逍遙遊,又不能太著痕跡,泰玥瑝錦下了一番苦功,舊情籠絡是其中之一。
道域風景,江山如畫獨愛遙山遠水,如今憑吊之時,也在遙山遠水。鳴觴帶著夢瓊樓一路而行,無論夢瓊樓問什麼,一概不言,雖然不曾明說,仍是擺出了不想搭理的神氣,夢瓊樓以為自己惹人討厭的舊症又犯了,當下也很識趣的不說話了。
說到逍遙遊,夢瓊樓就想起自己離開道域之前。
那時候他還很年輕,他年輕的時候不止不知天高地厚,也缺人情世故,從前如此,現在也沒好了多少。
拿逍遙遊的話來說,他對學宗之間的宗門之情未免有些上頭了,學宗有許多人的兵器都是找他做的。儘管如此,少有人因為他做了兵器就如何與他相交,更多的人以為他做了好兵器,隻是因為他腦子裡缺了不止一根筋。
逍遙遊是個例外。
何止例外,夢瓊樓慘淡的少年時期,逍遙遊都是學宗推崇備至的人物。兄長江山如畫引以為知己,浪飄萍也能和逍遙遊談天說地,十分快活,連泰玥瑝錦那樣強硬又氣盛的女子,也承認逍遙遊是學宗不可或缺的智者。
但這個智者,於學宗,於道域十分寡淡,一言不合撥弦送客,彆人還很吃那一套。自從逍遙遊找了他,他親手製出不世並,兩人一來一往之後,夢瓊樓方知連製器之術,逍遙遊都能與他暢談三日三夜,興儘而返。
“你有這樣的本事,為何不用於道域,用於扶助危難之人,許多人大不如你,以你的學識眼界,若不是休琴忘譜,學宗必將淩駕四宗之上!”
“哈,你倒是野心不小。”逍遙遊輕飄飄的說:“人生百年,轉頭是空。我才要勸你一句,水底明月,不如穹頂春月,要如何看月,都在觀心。”
夢瓊樓一時間不明,隻以為他以蜉蝣之身觀滄海,陷入了迷障,一時氣不過,便邀他打了賭:“觀心,不過見山,見水,見人,逍遙遊,我與你打一賭,贏了,你儘可以開條件,輸了,你就要入紅塵,賭不賭?”
逍遙遊人前溫和,人後卻有幾分自負,一口答應下來。
夢瓊樓哈哈大笑,看他問也不問,自然是十分自負得意,當下說道:“雲家曆代有刻魂一決,九印天火之威,形在魂銷。我們就來賭一賭,誰能製器留魂更久——”
百年茫茫,若是魂息能留,縱然身死也有一魄,是否這蜉蝣之歎就能消散?夢瓊樓每每想到那時都臉上發燒,他年少熱忱更像是一頭撲進幻覺,到了離開道域,多見離彆,當年種種如鯁在喉,更不敢回想逍遙遊是何心情。
也許把他當初的狂妄,當成了一時發傻,那樣最好不過。他也曾如此指望過。
遙山遠水之間,風隱隱卷雪而來,鳴觴看了一眼,停步不前。
逍遙遊持杯而立,酒香飄搖,遙遙散落於風中,夢瓊樓原本千百種想法,見到人時,也如酒水灑落,一儘全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