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試圖隱退江湖的人或早或晚都會遇到同樣的問題:退出江湖,江湖同不同意?這個問題如今在道域,定能讓秦非明和西江橫棹以及逍遙遊同感心情複雜,江湖這麼小,舉目都是熟人,更何況身邊人也是江湖人。人可以放過自己,江湖未必同意。
明昭晞的門被一陣風吹開的時候,逍遙遊睜開了眼睛,他端坐在桌邊,與琴沉默相對。竹竿支開了窗,瀟瀟落雨子規啼,正是這樣清淡的時節,風裡卷著的酒氣,分明是道域渡口不遠處的酒鋪子最便宜的那一種。
他睜開眼睛,又忍耐的閉上眼睛,濃烈的酒氣越發不在意的肆意散發,一如其人,毫不客氣的橫凳在空處,醉醺醺橫躺上去,仰起頭,喝光了水囊裡的酒。
記得很多年前他曾經說:“你真該去刀宗,正好那些酒友都在刀宗。”浪飄萍就像這樣醉醺醺的抬了抬眼睛:“我陪你喝酒,不也一樣?”
逍遙遊忍耐的歎了口氣:“一口氣喝完了,下午就不喝了吧。”浪飄萍在橫凳上一顛一顛,醉醺醺開口:“老酒鬼喝酒,何曾分過早晚。何況沒了酒,用什麼下一肚子閒話……”
宿九霄被打包扔出萬渡山莊之時,還有些懵逼,泰玥瑝錦站在山莊外,微微仰頭望著匾額,宿九霄看見她好似發愣一般,幾步加快走了出去,泰玥瑝錦回過神來,嘴角揚起來,笑容很有幾分嘲弄:“在家久了,不想回去嗎?”
“師父,”宿九霄連忙跟上去:“不,我是說,士心他還在……”
“如今他是地織,留在你爹身邊,領受長者教誨。聽說這也是地織的規矩,倒是你……”泰玥瑝錦頭也不回的往山下的路走:“你若是不想回去,為師也能體諒。你有這樣的家世,本不該入學宗。”
宿九霄老老實實道:“當初我父親也這麼說。”泰玥瑝錦微微斜眼瞧他,也不再多說什麼,隻往前麵走。兩人下了山,泰玥瑝錦忽然頓住,轉身走了另一個方向,宿九霄不敢多問,也隻跟在她身後。
泰玥瑝錦中途改道,隻為想起之前一事,宿九霄剛剛入門不久,簷前負笈曾經心有懷疑,還特彆帶他去見過逍遙遊。逍遙遊沒看出什麼不妥來,這是意外還是暗謀,無論如何,這件事也可以一用,敲打敲打逍遙遊,若是能讓逍遙遊真心教導士心……她眉頭一緊,忽然想起士心如今是地織,天元地織之間的大防要如何守,守到什麼程度,實在叫人頭疼。
這是宿九霄第二次見到名動道域的逍遙遊,第一次來時他可沒這麼緊張。比起元邪皇,逍遙遊的聲名在道域無人不知,放棄了一身內力救了自己的至交好友,此後退出江湖,隱居明昭晞,孤梅野鶴一般的人物,在輔士一遍遍推崇讚譽之中,宿九霄也牢牢記住學宗過去的風流人物,休琴忘譜,多麼世外紅塵,飄然若仙啊!
泰玥瑝錦等了一會兒,陣法開了,她微微哼了一聲,飄然而入,宿九霄如今知道師父是不快逍遙遊這樣大的架子。他跟著進去,微微低下了頭,逍遙遊抱琴走了出來,泰玥瑝錦聲音徐緩:“如你所說,南泉林隱果然收下了士心,不過嘛……”
逍遙遊露出微微驚訝的神色,雖隻有一瞬之間,隨即掩藏在端肅的儀態之下:“這樣不是更好,他放心將獨子交予你,就不會傷害凱風弼羽分毫。”
“他真的會將……交予士心?”泰玥瑝錦忽然問道。
逍遙遊臉上露出一絲譏嘲,這譏嘲消失的要久一些,泰玥瑝錦也看清楚了,卻不得不等待一個答案,許多年來,她一直安慰自己是為了學宗不得不用逍遙遊,唯獨這樣的神情之前,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才有不甘和憤怒的回音冒出來。
“你們說的……是什麼?”
逍遙遊看向宿九霄,沉默了片刻,他走到草亭之中,名滿道域的不世並橫在石桌上,泰玥瑝錦看了宿九霄一眼,道:“你好似對你父親的事一無所知。你可知道,這幾十年裡,以為他是天元的比相信他是地織的更多?”
宿九霄不明所以,泰玥瑝錦不得不耐著性子繼續解釋:“當年他以一己之力,與劍宗宗主決戰山巔,不相上下。後來更是以劍術在劍宗之爭出頭,坐上宗主之位,後來更是約戰顥天玄宿,兩人決戰之前,他突然留書南渡,難尋蹤跡。若沒有非常手段,如何能克服地織的種種不便……”
宿九霄腦袋裡嗡嗡一陣響,又聽逍遙遊徐緩的說:“雖有手段,隻怕後患無窮。”一股激靈讓他脫口而出:“師父,不行,士心他……”
“雖有後患,也是以後的事,天元掄魁近在眼前。”泰玥瑝錦森然道:“隻盼你說的都是真的,南泉林隱念及舊情,無論如何也會幫士心這一程。”
逍遙遊垂眸不言,許久,拂動琴弦,一時間明昭晞草亭之下,風聲隱隱。風吹動江岸邊的垂竿,震動漣漪,一圈圈向遙遠的山水之外。宿九霄的眉毛也緊緊扭起來,自他記事起,便沒有人告訴他父親多麼多麼厲害,隻有人說父親的身體要如何如何小心,每一年寧叔叔來山上,逢冬天都要千叮萬囑,不許父親去後山吹了風,祭祀也不能去,他知道他有一個姐姐,出生不久就沒了氣息,隻因為父親身體太壞了。
“不過是天元掄魁,有必要犧牲士心的將來去爭麼?”
琴聲一頓,泰玥瑝錦臉色一冷,目光冰冷如箭:“黃口小兒,你可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先年道域內戰,死傷不知多少人,三宗宗主都死於這一戰,你以為是為了什麼?”
為了,天元掄魁。
宿九霄懾於她的目光,訥訥低下頭,低聲道:“可是士心……”泰玥瑝錦又看向逍遙遊;“唯有士心贏了天元掄魁,學宗才有望恢複江山如畫當年的風光。逍遙遊,你……”
“世外紅塵之人,不問紅塵中事。請吧。”逍遙遊又擺出淡漠送客的神色,拂動琴弦,一股風卷著淡淡的煙火硝煙,吹過宿九霄身邊,那氣息竟與他的氣息十分相似,宿九霄之前渾然不絕,這一刻突然醒悟過來:原來他的信香與爹親不像,倒是和這個人很像。
兩人離開不久,浪飄萍也從暗處出來,鬆了口氣:“好在未叫那小子說破,逍遙遊,你可察覺他的信香?”
以分化不久的天元來說,宿九霄的信香未免太過橫衝直撞,毫無含蓄可言,不過少年人渾然不覺,不知走入明昭晞的一瞬便叫人極為警惕,若是輕易出去,隻怕招來不少是非。
逍遙遊一言不發,浪飄萍搖了搖頭道:“罷了,也不該我們來管。我去打些酒,到處轉轉去。”說罷,他抱了板凳就走,不知過了多久,風一陣陣吹得瑟瑟江麵,猶存幾分煙硝餘息,恍如當年戰火燒過大地之後不散的焦味。
霽寒宵就是在這個時候冒出來的。
“他倒是回來的很巧。”霽寒宵怪聲怪氣說:“看來這一陣,我們來不得了。且來說一聲,西風橫笑沒能走得了,刀宗不知發生什麼事,把他們絆住了。”
逍遙遊神色淡淡:“可惜了。”
“可惜?若是突生意外,也就不那麼可惜了。”霽寒宵冷笑道。
“是麼,”逍遙遊道:“若是寧無憂突生意外,南泉林隱會不會看你的情麵,對於此有涉之人不聞不問,不做報複?”
霽寒宵的冷笑一下子消失了,陰沉孤冷浮上來,過了半晌,又道:“你和他之間怎麼回事?他若是中途反悔……”
逍遙遊道:“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