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似珠來荷是傘,落傘聽得聲聲脆。
這是平安此生第一次聯句。
從徐敏兒開頭第一句起,她聽了許多人的句子,又聽雨打荷葉,水落清池,漸漸的,她不由看癡了。
好像很多年前,她也有過這種經曆,但具體是什麼樣的時候,她卻也不大記得了。
隻顧著盯著清透的雨珠,一下下落到粉白的荷花上,荷花亭亭淨植,在風雨中巋然不動。
很美。
所以何寶月和她說的話,她一點沒往腦子裡去,隻眼珠子盯著荷花荷葉,腦海裡就浮現這一句。
可是真要說出來,她的口條跟不上,說得一頓一頓的。
等她說完,滿亭死寂,好像發生了天大的事,她才把剛剛看到眼裡的事,聽到耳裡的聲,反饋到大腦中:常安妹妹打人了。
突如其來的巴掌聲,像是一道冷箭,從遠空而來,仍然帶著雷霆之勢,倏地貫穿朽木,真脆。
平安眨眨眼,緩緩張開嘴巴。
哎?
還沒等她緩過神,薛靜安起身走來,握住她的手,平安看向薛靜安,薛靜安的手明明在抖,眼神卻異常冷靜。
幾步遠的薛常安甩著手,顯然,她剛剛用力到她自己手都疼。
這件事,突兀到亭子裡的閨秀們都陷入怔忪,徐敏兒向來八麵玲瓏,也頭次嘗到進退維穀的感受??
閨秀之間有口角爭執也難免,可是,可是怎麼還有人動手呢!
何寶月也捂著臉,又驚又怒,她也不是個忍氣吞聲的主,指著薛常安:“你竟敢打我?”
薛常安冷笑:“你是什麼不能打的人麼?”
這話又把這種尷尬的氛圍,推到了緊張,成為另一個極端,不少人麵麵相覷:從前薛常安也不是這麼刁鑽的性子啊!
要說平安回來前的薛家,其實沒有太亮眼的女孩。
薛靜安於琴棋書畫上,什麼都是平庸的,隻是占了年長,人人都猜薛家與豫王的婚事,可能會落到她頭上。
但豫王府從無表示,這種猜測也隨著時間過去,漸漸淡了,大抵隻有她一人會當真。
而薛常安姿容生得比薛靜安美麗,但她很低調。
就說玉慧郡主三番兩次挑釁薛家女孩兒,薛靜安就彆說了,真真的鵪鶉,薛常安隻偶爾回兩句,最後都會被玉慧郡主壓住,緘默不言。
時間久了,姑娘們心中自有成算:瞧,薛家這兩個庶出女兒,果然沒有被教好。
這種輕視會潛移默化地影響人們對她們的態度,然後,根植在心中。
直到平安回來。
洗塵宴那時候,多少人等著看薛家的故事,然而沒想到平安比這兩姐妹,卻不是個好惹的主。
她的天真,不是無底線的愚昧,而是能化成一把利劍,用天真來剖開被刻意掩飾的真相。
這樣的人,閨秀們都有些怕,誰人心裡沒有壞心思呢?但如果被平安點出來,是另一回事。
就連玉慧性子那麼要強,都被平安一句話氣得無處發泄。
於是所有試探,都收了,夫人們姑娘們表麵對薛家幾個女孩,都有了態度轉化,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本質不大變化。
直到馮夫人急吼吼把平安塞進宮裡伴讀,薛家三安一下子占了三個伴讀的位置,那是薛家三安優秀麼?不見得,隻是秦老夫人的麵子管用。
看不慣的,大有人在。
這時候,有心人再打聽打聽,就知道薛家平安在宮裡算半個睜眼瞎,宮裡但凡是個大宮女,識字都比她多。
時人對女子的要求,不如對男子嚴苛,但女論語,女戒幾部書,若到了及笄年歲還未讀過,就貽笑大方了。
心裡有了小嘀咕的人,不止何寶月一個。
何寶月卻是第一個表現出來的。
她當然不是昏頭了,無意間講出得罪薛家的話,隻是,眼饞與豫王府的婚事的,遠不止寧國公府一家,還有何家。
於是,她想借此,把薛家平安當年是被拐走的事,散播出去。
然而眼下還能散播嗎?
何寶月捂著臉,恨恨地盯著薛常安。
薛常安一巴掌,把本來薛平安的事,轉移到她身上,今日的事傳出去,就會從“薛家平安被拐走”,變成“何寶月被人打巴掌”。
大抵會有人問:那何家姑娘緣何彆人打巴掌?
便會有人回:她點出薛家平安被拐,薛家三姑娘惱羞成怒,但是,何寶月這樣的人,居然會被薛常安打,真是奇了!
要這麼一傳十,十傳百,她何寶月還要不要麵子?京中那些夫人又如何看她?將來的夫家是否也覺得打一打何寶月,無所謂呢?
何寶月漲紅了臉。
姑娘們人精得很,想到這一層的不少,看向何寶月的目光,從震驚逐漸變成同情,看向薛常安的目光,也從震驚變成探究,甚至隱隱佩服。
薛家到底給了薛常安什麼好處,能讓她在這時候,寧願折了自己,也要維護薛平安的名聲?
實在看不懂。
雖然眾人已然換了幾種心思,其
實距離薛常安打人,也不過幾瞬。
薛常安與薛靜安對視一眼,薛靜安向來不夠靈光的腦子,驀地明白了薛常安的安排。
原來,她們一同生活了十幾年,也是有默契的。
薛靜安拉著平安站起來,冷冷地對徐敏兒說:“敏姐姐,我們今日就不叨擾了。”
徐敏兒回過神:“哎呀......這,哎呀,何苦呢這是......”
才剛一下雨,徐家就命仆從送傘放在亭子外,所以,不等徐敏兒圓了客套話場麵,薛家三安撐著兩把傘,走入雨中,留給亭中背影。
徐敏兒隻好趕緊叫徐家下人:“帶三位姑娘先走吧。”
而亭中,何寶月捂麵:“她怎麼可以這樣?今日之事,誰也不準說出去!”先把人心籠絡了,她自有辦法不讓薛常安好過!
姑娘們忙安慰她:“哎呀,我們心裡明白的,都不說的,那薛常安也太過分了!”
“就是,居然動手打人,她是村婦麼?”
“我看她才像剛從鄉下回來的,蠻不講理!”
雨中,薛靜安和平安共撐一把走在前麵,薛常安自己一把。
平安走幾步,就回頭瞧薛常安。
她的動作,在雨珠之中幾分模糊,但那雙清泠泠的眼兒,卻很真切。
薛常安攥了攥手,到現在,她指尖還麻麻的,就像所有血液都往那兒湧。
她比誰都知道,自己動手這一次,將麵臨什麼,最差最差,是薛家不願與何家起衝突,以她身體弱的緣故,把她放到寺廟、山莊裡養著。
這竟還算體麵的處理方式。
因為何寶月的父親是兵部尚書,她嫡親的兩個兄長,一個年紀輕輕,就是禦前侍衛,一個是北城兵馬司指揮。
為什麼她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不過是這幾年午夜夢回時,偶爾考慮過自己婚事,想過他們家,覺著是自己能夠到的最好的婚事。
每次考慮的時候,都覺得若說出去,真是羞煞人,哪有姑娘家為自己婚事打算的。
如今倒也無所謂了,本也不是她該肖想的,不過是斷了念想。
今日之事,也當平安那天幫她從王姨娘那裡搬出來的謝禮,這樣,她不欠平安的了。
一點也不欠了。
這麼想著,她終於有些捱不住,冷著臉,問頻頻往後看的平安:“姐姐,怎麼了?”
平安停下腳步,薛靜安也停下腳步。
雨落傘麵,珠玉落地似的滴滴答答。
平安的聯句裡,把荷花比作傘,隻是,此時站在傘下的她,才像是那天然去雕飾的芙蓉,人像,眼兒也像。
她瞅了瞅薛常安的手。
薛常安咬住嘴唇,她知道,何寶月說出的那些話,平安並沒聽進去,她是個憨的,對彆人的惡意,很感覺。
她都懷疑,除非拿刀子刺她,否則平安都不會疼的。
這麼看來,自己是無端打人,在平安眼裡,應當很莫名其妙。
但被平安覺得莫名其妙,總比被她以為自己為她出頭好,她才不用什麼姐妹情深,根本沒到那份上。
於是,薛常安心內一鬆,她做好了接受平安疑惑地準備,便抬眼,與平安對視。
下一刻,卻聽平安問:“妹妹,你的手,疼嗎?”
薛常安打人的事,雖然當場閨秀們同何寶月保證,絕不亂嚼舌,可天下焉有不透風的牆?
在場共有一十二人,不算卷進去的薛家三安和何寶月,都有八人,這八人有自己信任的乳母、婢女,家中又有姊妹,她們難免與自家人聊起。
這一聊,就傳出去了。
隻是沒那麼大範圍,但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武寧侯何家。
何寶月趴在母親懷裡,大哭起來:“以後京中還怎麼看我?娘,我不想活了!”
侯夫人劉氏也氣得直掉眼淚,抱著何寶月:“我的兒,你從小到大沒受過這種委屈,家裡定不會這般算了,你等著,你爹已經差人去薛家了!”
若隻是閨閣女子爭鬥,自不必讓家中男人出麵。
可在萬宣帝放權的節骨眼,卻相當於都察院禦史與兵部尚書的爭執,這事不能小!
劉氏生了好幾個兒子,才有一個閨女,將何寶當眼珠子慣著,家中又權大勢大,何曾讓女兒丟過這麼大的臉?
再想那薛常安這一招,真是狠毒!
她打了何寶月,何寶月卻不能當場打回去,否則真成扯頭花了,薛家不要臉,何家還要臉麵的!
而且何家天大的委屈,卻不能宣揚滿京,連帶著,薛家平安是被拐賣的事,也傳不出去。
隻能讓丈夫出麵,勢必讓薛家大出血,登門道歉,最好傳進宮裡,從此遭帝心厭惡,連累平安,斷了薛家那門好婚事!
卻說回永國公府。
天上下著雨,馮夫人正查賬呢,薛家三安驟然回來,她皺皺眉:“這徐家也是,雨天路滑,時候尚早,怎麼讓平安冒雨回來了?”
正奇怪著,琥珀把人帶三安帶進屋子。
馮夫人見平安沒淋濕,拉著平安坐下,揉揉她臉頰,問:“乖兒,這麼早回來?徐家不好玩嗎?”
平安搖搖頭。
她沒明確說,可馮夫人能感覺,平安不是在否認徐
家不好玩,而是在肯定,瞧她平日乖巧可愛的眼眸,此時卻有些水??的黯淡。
在徐家出事了。
馮夫人叫彩芝:“帶姑娘去換身衣裳。”
彩芝上來帶平安去隔間碧紗櫥。
馮夫人看向兩個庶出女兒,她們等平安一走,卻突然跪下,唬得馮夫人一愣,她雖冷待庶女,卻也不算苛待,罰孩子跪的事,多是秦老夫人在做。
她當即皺眉:“出了什麼事?”
薛靜安先說:“母親,女兒沒有護好妹妹。
薛常安道:“母親,女兒闖禍了。”
於是,薛靜安便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馮夫人,在徐家發生的事。
馮夫人先是覺得,一股子怒火劈裡啪啦地直衝腦門,可越憤怒,反而越冷靜。
她看向薛常安,說:“你做得好,今日你幫了平安,我不讓你受委屈。”
薛常安低頭,若是個嘴甜的,這時候表表忠心,於自己往後婚事而言,可能會順利很多。
她卻很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