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 2 章(1 / 2)

求而不得 怡米 6672 字 1個月前

天光破曉前,冷宮如陋室,嗖嗖寒風撼屋瓦,掀起層層塵土。

眼下皆荒蕪。

黎昭被曹柒帶進一間偏房,雖不至於遍地蛛網,也是屋漏潮濕,連風聲都化作鬼魅之音,營造夜之夢魘。

黎昭的侍女匆匆趕來,一進門就泣不成聲,“陛下好狠的心!”

侍女名叫迎香,原是黎昭的陪嫁,托黎昭的福,一入宮便是一等宮女,沒吃過苦,更沒受過窩囊氣。

可謂成也黎昭,敗也黎昭。

小丫頭胖嘟嘟,梳雙丫髻,哭著走進門,花了妝容,一邊抹眼淚,一邊打掃起東倒西歪的桌椅板凳。

黎昭坐在她剛擦過的板凳上,靜靜等著什麼。

不出一刻鐘,就有宮女再次送來一碗熱湯。

這一次,黎昭猜這裡麵加了避子的藥方,以防她懷上龍子。

既非皇後,哪有資格懷上長子。

黎昭拿起湯碗,邊喝邊問:“陛下的意思,還是太後娘娘的意思?”

宮女眼觀鼻,鼻觀心,愧疚得不敢抬頭。她是太後寢宮的侍婢,卻受過黎昭不少小恩小惠,一時情緒複雜,跪地磕了一個響頭,端著空碗匆匆離開。

拿著掃帚的迎香跺跺腳,大罵對方是白眼狼。

黎昭淡然許多,沒有怪罪那名宮女,在夾縫中生存的弱者,多數身不由己,不是她同情心泛濫,換作是她,也會為了保命,送來這碗湯。

“迎香,連累你同我過苦日子了。”

迎香扭回腦袋,尚且水嫩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驕傲的笑,“娘娘說的什麼話?奴婢與娘娘榮辱與共。”

黎昭沒再說什麼,仰頭望著漏瓦的屋頂,冷宮不比浮翠流丹的宮宇,沒有地龍,冷氣侵肌,可再不濟,還有皎潔的萬千星辰照耀。

皎潔與冬日極配。

她抬起手,感受著月光拂過指尖。

自那日起,黎昭眼中的色彩,是由夕陽和皎月交替構成的,再沒了年輕帝王的喜怒之色。

一晃半月過去。

偏僻一隅,無人問津。

隱約中,黎昭覺出還是受到了誰的照拂,才會無人來打擾,要知道,人在落魄時,最容易吸引落井下石的人以及醃臢之流。

“會是何人呢?”

剛好走進門的迎香擦擦額頭的汗,大冷的天,鏟雪鏟得皮膚冒熱氣兒。小胖丫頭的臉蛋不再水嫩,有些乾燥起皮,腰也瘦了一圈,“娘娘在嘀咕什麼?”

“沒什麼。”黎昭為自己綰了一個簡單的發髻,走到迎香麵前,作勢要取過她手裡的鍬,“你歇歇,我來鏟雪。”

“使不得!奴婢不累!”

看著氣色一日不如一日的主子,迎香忽然懷念起少時與主子在屠遠侯府相處的場景,那時的主子氣色紅潤,眉眼飛揚,驕陽似火,彆提多意氣高昂了。

果然,一入宮門深似海。

私下裡沒外人,迎香小聲喚了聲“小姐”。

黎昭身子一僵,眼眶發熱,她抬手揉揉小丫頭的腦袋,溫聲道:“以後彆喚我娘娘了,我不是了。”

“小姐可後悔入宮?”

是否後悔癡心錯付了多年?

黎昭收回手,麵朝落雪的破舊小院,唇齒吐出縷縷白汽,“悔了。”

她幾乎沒有做過後悔的事,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倔強性子,唯獨在喜歡蕭承一事上,後悔了。

主仆二人望著片片落雪,在沒有地龍的屋子裡,肩挨著肩互相取暖。

其間,迎香拿著幾枚私攢的金葉子去賄賂一名把守冷宮的侍衛,想讓他送些炭過來,可無論是銀骨炭還是普通的木炭,都要經由司禮監管事的準許。

拿錢辦事,侍衛上下打點一番,可最終沒了後文。

深夜,淅淅飛雪襲窗,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菱格中的明瓦覆上一層冰花。

司禮監的舍房內,執筆太監曹柒倚靠在羅漢床上,腳踩湯婆子,由跪在一旁的宮女小梅紅捏腳捶腿,另有兩名太監小財子和小寶子候在一旁,隨時等待差遣。

小梅紅是曹柒身邊可心的侍婢,心細如發,一麵儘心侍奉,一麵不忘出聲提醒:“廢後仍是娘娘,主子還是賣些人情過去,彆做得太絕。”

那麼千嬌百寵長大的貴女,哪受過陋室濕衾的罪啊,真要讓她翻身,他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要麼,就往死裡整,才無後顧之憂。

曹柒閉目按揉顳顬,聲音懶倦,配以玉粹冰潤的姿容氣韻,叫人看得移不開眼。

可謂男女通殺。

“冷宮沒有燃炭一說,是咱家怠慢了嗎?”

沒等小梅紅接話,一旁的小財子哈腰笑道:“哪裡哪裡,二總管都是按規矩辦事的,怎可為了一個廢後壞了規矩?小奴這就去訓斥那個多管閒事的冷宮看守。”

可找到巴結二總管的機會,小財子摩拳擦掌,他這種人,自認是陰溝裡的雜碎,才不會講什麼舊情分。落入塵埃的皇後,與螻蟻何異?越磋磨高位跌落的人,越解氣。

“狗東西,是不是哪天我落魄了,你也要踩上一腳?”曹柒沒睜眼,細眉舒展,語氣不像教訓人,更像是含諷的笑罵,壓根沒過心頭。

小財子趕忙跪地表忠心,惹笑了一旁的小寶子。

小寶子撇撇嘴,出門攆走了那名前來要炭的侍衛。

桌上燭台一盞,潸潸堆淚,火苗平緩地燃燒著,亦如曹柒此時的心境,心緒緩緩飄忽,憶起很多年前,自己跪在宮闕一角擦拭地板,目光所及,是一道身穿青衫的頎長身影,矜貴如霧中荻花,難以觸及。

青衫身後,跟著條“小尾巴”,橘衣白裙,驕陽似火,一口一個“承哥哥”。

宮人都要捧著她,捧著屠遠侯唯一的嫡孫女、黎氏最後一個嫡係子孫——黎昭。

想到此,曹柒舒展的眉頭慢慢擰成川,卻在聽到小寶子匆匆來報時,眉頭更緊。

“二總管,小奴適才聽說,陛下、陛下去了冷宮!”

更長漏永,雀鳥枝頭無哢聲。

死寂的冷宮一角,丹檻斑駁破舊,草木凋敝,毫無生氣,卻在一襲青衫蒞臨後,跪滿看守的侍衛,連夜裡巡視的禁軍將領都急忙趕來,跪在帝王麵前。

摸不清這位明明是九五至尊卻喜歡穿青衫的帝王的心思。

蕭承在小院裡靜立了會兒,一旁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曹順擺擺手,示意眾人悄然退離,曹順則是拎起迎香的後脖領,將人一並帶走了。

幽靜的偏房,一門之隔,月色若綃幕,層層疊疊,影影綽綽,蒙上朦朧。

黎昭候在豁口門檻內,粗製葛衣裹身,素到寡淡,偏偏襯得人婀娜有致,彆有風情。

細細算來,她已經二十有四,青澀褪去,青山嫵媚。

蕭承沒有進屋,隨意坐在破舊丹檻前的鵝頸椅上,任風吹起青衫一角,露出黑靴。

讀書人的打扮,鬆弛飄逸。

“你不愛笑了。”

他緩緩開口,淺色棕眸比皎月還要瀲灩。

生來俊逸的人,笑時多溫潤,極具迷惑性,這是黎昭用了十餘年才看透的,“陛下倒是比以往愛笑了。”

“有嗎?”蕭承抖了抖迎風張開的大袖,鋪在膝頭,“這半月,可想明白了?”

黎昭沒有跨出門檻,似乎這段距離,是她最後的抵禦,抵禦一切外來的傷害。她不再熱情洋溢,寡淡如同水中月,輪廓模糊在夜色中,一觸即消散。

“臣妾唯一惦念的,就是何時能帶走祖父的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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