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孫倆先後下了馬車,黎昭仰頭望著匾額,鼻尖發酸,她吸吸鼻子,在門侍的見禮下,隨老者走進深深幾許的府邸。
夜深沉,府內鴉雀無聲,經過疊翠流金的秋,冬至的庭院褪去斑斕,唯有四季常青的修竹點綴冬色。
不比其他高門府邸,屠遠侯府人丁稀少,家主黎淙膝下嫡子、庶子、嫡媳、嫡孫皆戰死沙場,死於敵國大箋的偷襲。
先帝不願殺伐不休,寧願舍城,也要叫停戰事,以致黎淙麾下十萬戰士成了棄棋,連馬革裹屍都成了奢望。
他們絕望地拚殺,沒有迎來援軍,被大箋的鐵蹄踏碎骨頭。
那座被朝廷放棄的邊關城池,婦孺被擄,戰俘被辱,慘不忍睹。
事後,先帝沒有給犧牲的子民討要一個公道,在皇城歌舞升平,禁軍兵力不堪一擊,徹底激怒黎淙。
黎淙帶著剩餘將士夜襲宮城,自此挾天子以令諸侯。
先帝駕崩後,九歲太子登基,改年號延斐。
與先帝不同,少年天子骨子裡的血性,不容敵國叫囂,自禦極後,與大箋頻頻開戰,直至去年盛夏,才達成協議,雙方休養生息,給邊境十年太平。
去年停戰當日,邊界線上,黎淙怒罵大箋皇帝卑鄙無恥,虐殺婦孺和俘虜。
大箋皇帝反嗆一句:“你黎淙砍殺我朝多少將士?屠夫的稱號從何得來?我朝與大贇的梁子,都沒有與你這老匹夫結得深!”
如今,黎氏隻剩下黎昭一個嫡係,被黎淙親自撫養長大,黎淙膝下還有一對庶出孫兒,是由黎淙的偏房駱氏和庶媳傅氏撫養的。
因膝下無子,黎淙認養了一個同袍遺孤,即是黎淩宕,領回家門那年,黎淩宕已年滿十五,他在黎府娶妻生女,妻子佟氏、女兒黎蓓,比偏房的人更得黎淙看重。
朔風呼嘯,被一道道月亮門阻擋,減弱了風力,卻仍舊凜冽含沙。黎昭與祖父作彆,帶著迎香步上後罩房的樓梯,在路過黎蓓的閨閣時,稍頓步子。
前世,黎蓓與她最是交好,卻在心裡把她當傻子,黎淩宕屠儘黎氏滿門,作為女兒,黎蓓就差遞刀了。
思及此,黎昭十指成拳,冷臉越過那道豎欞門,回到自己的房間。
初潮經水並不多,卻引起腹脹疼痛,黎昭簡單洗漱後,讓迎香熄了燈,躺進綿軟的被子,睜著眼不敢入睡,害怕眼前的一切不過一場幻夢,夢起夢醒,又會回到殘喘的餘生。
直到睡意襲來,眼皮再也支撐不住,黎昭才懷揣忐忑睡了過去。
月光傾灑在她的身上,像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撫著她的不安。
子夜,黎昭在夢境中看到一個正在練舞的少女,身穿白羽裙,一遍遍練習著同一個動作。
那動作有些蹩腳,難以駕馭,少女額頭溢汗,微微喘息。
那是曾經的黎昭,特意為冬至過後十日的臘月宴做準備,要為太後和女賓們儘展一舞。
閨秀獻舞,屬她黎氏女獨一份,既出風頭,又受人腹誹。
可那時的她,赤誠單純,一心想要討好太後,不在意他人非議,還慶幸宴會當晚,天子會親臨,不枉費她練習數月之久。
然而,事與願違,沒等她在臘月宴上一展舞姿,身上那件由黎蓓親手縫製的重工白羽裙突然跳線,羽毛片片似飛雪,抖落一地,比落湯雞還要狼狽。
白羽飄浮滿室,惹人發笑、猜忌。
有人覺得她臉皮厚、門道多,定是事先知曉陛下會親臨捧場,才故意設計這出,看著單純無害,實則心機頗深。
黎昭不知旁人的猜忌,雙手環胸蹲在地上,無助地環視眾人,糗到恨不能鑽進地縫,最後還是眼巴巴求助起端坐高位的天子。
蕭承淡淡看著,酒觴輕晃指尖,在她快要哭鼻子時,才不緊不慢起身上前,取過宮女挽在臂彎的龍紋大氅,將她整個裹住,打橫抱起,離開了女賓的視線。
她縮在蕭承懷裡,隱約聽見太後一聲幽幽冷哂。
“承哥哥,我弄砸了宴會,會不會惹惱太後?”
蕭承沒搭話,也沒有理會身後的一地羽毛,徑自將人抱去燕寢,吩咐侍從去取宮裝。
等待的工夫裡,黎昭裹著龍紋大氅,暗戳戳抖落剩下的白羽,內裡隻剩下中褲和兜衣,好似在精心設計,隻等天子把持不住,撕扯去那件大氅。
蕭承隨意坐在軟榻上,手裡把玩一根白羽,指骨在燈火下顯得勻稱修長,他就那麼看著黎昭,看她彎腰撿起一根根羽毛。
“故意的?”
“我沒有!”黎昭急了,生怕她的皇帝哥哥誤會,裹著大氅上前,傾身靠近青年的臉,一本正經又笨拙地解釋著。
玲瓏的身段因傾身而更加凸顯。
“這件羽裙是家妹一針一線縫製的,沒有經過成衣匠之手,可能手藝略差,崩斷了線。”
離得太近,鼻息相交,蕭承托起她的下頜,擰動手腕,輕輕扭轉她紅透的臉蛋,錯開了呼吸。
“黎杳還是黎蓓?”
“蓓兒。”
黎昭喚得親昵,一點兒沒懷疑是黎蓓故意所為。
反倒是僅與黎蓓有過兩麵之緣的天子嗬笑一聲,用那隻托住黎昭下頜的手,戳了戳她的兩側臉頰,食指和拇指一同戳下,戳出兩個對稱的假酒窩。
“說你單純還是傻?”
黎昭順勢側頭,以一側臉頰貼在他的虎口上,比燕寢那隻三個月大的玳瑁貓還會撒嬌。
燈火通明,映照在彼此之間,黎昭從青年的眼中看到了自己,這就是她落在心上人眼中的樣子啊,她仔細打量,卻隱約察覺到一絲疏離和排斥。
那時的她自然不懂天子眼中的冷意代表什麼。
睡夢中的黎昭被那道眸光蟄到,觳觫一下,清醒過來。
屋外驕陽四溢,映亮窗欞,她抬手遮擋眼簾,入目的是熟悉的玫色掛帳。
黎昭頂著亂蓬蓬的長發呆坐片刻,確定自己還在閨閣中,心下生出歡喜,擁著被子倒回床上,敞開雙臂笑出了聲。
許久不曾無憂無慮地醒來。
足夠愜意。
不是夢,真好,對祖父的遺憾,終於有機會彌補了。
不過,隨著她的“醒”來,有些人的愜意日子應該是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