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台上,黎淙笑嗬嗬啜飲一口茶湯,他沒打算以數量局拖垮齊容與的體力,那樣太欺負人,不符合他的作風,這才直接搬出鷲翎軍最能打的悍將,打算一局定勝負。
老者看向上首的天子,“陛下,若打到一方認輸,可能會出人命。”
蕭承持盞,食指慢慢敲打在盞口,目光鎖在齊容與的臉上。
即便離得遠,也能捕捉到青年臉上意氣揚揚,有著他不具備的爽朗朝氣。
一輪朝陽在冉冉升起。
校場之上,齊容與吐口血水,用手背蹭了蹭嘴角,不怒反笑,就喜歡這種無顧慮的切磋,以前在北邊關大營,將士們顧及他的身份,大多會藏著掖著、畏手畏腳,較量起來不帶勁。
他擰擰手腕,一腳向後呈弓步,擺出攻擊之勢,額角碎發在風沙中揚起。
風止時,一道快如閃電的身影極速前衝,在距離做出防備姿態的悍將兩步之遙,突然轉移位置,閃現到對方身後,以手肘直擊悍將腰上一處穴位。
以快占據主導。
身高九尺有餘的龐大漢子僅顫栗一下,轟然倒地,臉朝地砸了下去。
“你......使陰招。”
悍將氣得臉皮直抖,可就是沒力氣站起身。
滿座嘩然。
齊容與身體微微後仰,雙手抱胸,沒覺得勝之不武,反倒將悍將之前的話還了回去。
“兵不厭詐。”
不過,擊人穴位,致人身體發麻,就算陰招嗎?他沒反駁,對方畢竟不是敵人,而是日後並肩作戰的同袍,不能打贏了人家又讓人下不來台。
這點人情還是要保留的。
“僥幸取勝,承讓。”
悍將氣得翻起白眼,卻沒再嘴硬,這個年輕人不是勝在耍小聰明使陰招,而是以快取勝。
適才,自己甚至看不清他的奔跑路線和攻擊招式。
看台上,押對寶的天子掃視一眾麵色陰沉的武將,隻能獨樂樂。他看向黎淙,輕挑劍眉,“下一場?”
“憑陛下安排。”
黎淙嘬嘬腮,沒有輸了的惱羞,反倒被齊容與驚人的速度所驚豔。
出乎他的意料。
下一場破陣,一方是由數千鷲翎將士組成的鶴翼陣,陣法經過幾百次改良,攻守兼備,出其不意。
另一方是由齊容與帶領的邊關將士,隻有百人。
這並非不公平,而是想要勝任鷲翎軍主將的位置,需有以少敵多、反敗為勝的本事。
當鷲翎軍有條不紊地逼近時,已擺開陣型的齊容與拔出腰間環首刀,手握刀柄,橫在身前,刀尖向後,緩緩閉眼,更為散落的額前碎發隨風輕拂,待他睜眼,當即翻轉刀柄,刀尖直指對麵黑壓壓的隊伍,“破!陣!”
刀劍相接的聲響源源不斷傳至看台,也傳至在場外等待結果的眾人耳中。
黎昭站在校場外的馬廄前,尋著聲響仰起頭,始終鎮定。
不知過了多久,一批批侍衛抬著酒桶跑進校場。
一旁的迎香不明所以,“小姐,這是何意?”
黎昭在風中聞到一股濃鬱酒香,是狀元紅的味道,“大都督府每升任一位將率,就會設宴擺酒,以示慶賀。”
迎香恍然,“所以,是齊少將軍贏了啊。”
對於結果,在黎昭的意料之中,她坐回車廊,靜靜等待祖父,並讓迎香去附近酒館買一碗醒酒湯。
“記得使用溫盤。”
迎香回來時,多帶回一碗醒酒湯,一並裝在溫盤裡。
金烏西墜,雲散開,漫天紅霞。黎淙和齊容與並肩走出校場。
青年低頭聽著老者的叮囑,是關於鷲翎軍內部的事。
校場外、馬廄前,修竹萬杆,鱗次櫛比,猶有萬千兵馬駐守在此。竹林旁,嵯峨山石林立,猶如刀盾護兵馬,氣勢磅礴。
黎昭站在“兵馬”前,衣裙迎風,吹散胭脂香,飄逸若雲,憑添清爽氣。
元宵節過後,到了黃曆上河邊看柳的季節,可滿城草木仍舊稀疏,未煥發新貌,不說滿目皆蕭索,也是色彩單調,景致單一。
可就在這樣的蕭索中,每一位少女,都是燁熠發光的。
剛好眼前就有一位,六旬老人朝著年輕男子炫耀道:“瞧,你的昭昭妹妹在發光哩。”
夕陽斜照在少女的一側肩頭,如霓虹自蒼穹鋪開流光大道,滿溢煌熒,昊昊發亮,引人視線。
齊容與順著老者手指的方向看去,輕輕提唇,臉頰的劃痕微微泛痛,是破陣時被對手的刀刃所傷,細細一條,不日就會愈合。
知道老者在故意占輩分上的便宜,但昭昭妹妹這個稱呼,在齊容與心底並不覺得突兀。
以黎昭的年紀,正是鄰家妹妹初長成的階段。
青年點頭,學著老者的語氣附和道:“是在發光哩。”
黎淙覺得這小子上道,可惜是天子用來對付他的,不過老者沒想過擁兵自重,兵權早晚要交回天子手上,隻是在此之前,他要親自揮百萬師,直逼大箋宮城,逼他們的皇帝給當年那批受辱慘死的將士和百姓的亡魂磕頭賠罪。
且待十年,養精蓄銳。
見著一老一少並肩走來,黎昭從溫盤裡取出兩碗醒酒湯,親手端到兩人麵前。
溫湯養胃,好意難卻,齊容與沒拒絕,更不會自作多情認為是少女特意為他準備的,最多是量大勻給他一份,亦或是老侯爺平時會喝兩碗。
他接過湯碗,仰頭飲下,看得黎淙有些發笑。
“就不怕我們爺孫二人合謀毒害你?”
齊容與煞有其事地點點頭,“怕啊。”
“那你還喝?”
“我自小就百毒不侵。”
“啊?”黎淙狐疑,挑起花白粗眉,早聽聞北邊關術士橫行,難不成有什麼秘法?可不論什麼秘法,都是冒風險的,齊樅那個老王八蛋真夠狠心的,拿親骨肉試藥!莫不是兒子多,不差這一個?
想到此,老者看青年的目光多了一絲同情,“好小子,命夠硬的。”
捕捉到青年嘴角的一絲弧度,黎昭按按顳顬,輕咳了聲,換來青年更深的笑意。
黎淙後知後覺,勃然大怒,當即抬腳踹了過去,“小王八蛋,敢騙老夫!”
一老一少在黃沙中追逐,彆說差兩輩兒,不看容貌和身板,恍惚是兩個同齡人。
黎昭搖搖頭,剛要上前拉住滿臉通紅的祖父,卻見校場方向又走來一小撥人,竟是還未離去的聖駕。
照理說,聖駕會最先離席,其餘臣子再陸續離場。
是有事要與人商量,先行屏退了閒雜人等嗎?
黎昭隨眾人行禮,在一聲聲問安中垂下視線。
一老一少也停了下來,並肩作揖。
那一小撥人中,身量最高的天子停下腳步,視線越過眾人,落在黎昭手中的溫盤上,發現上麵放置兩個空碗,不難猜到裡麵盛過何種湯水。
曾幾何時,每次有他和屠遠侯共赴的酒筵,黎昭都會習慣性遞上兩碗醒酒湯,附加噓寒問暖。
此刻,這第二碗醒酒湯為何是空的?
蕭承瞥向齊容與,心中有了答案。
莫名有些不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