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渺哭得越來越響,可她的口齒卻沒有半分受影響,一件件一樁樁地細數濟哥兒和湘姐兒在沈大伯家受到的不公與苛待:三年了二人沒做過一身新衣裳、被伯娘如仆役般支使著挑水砍柴、不再供濟哥兒讀書、將兩個孩子光身趕走,險些又病又餓倒在廢墟裡……
沈渺說得樁樁件件都沒有冤枉了沈大伯,因此濟哥兒與湘姐兒都被她苦痛悲傷的哭訴感染,失去了父母、阿姊的這三年,那要看伯娘麵色討生活的朝朝暮暮似乎又倒流在眼前。
濟哥兒憋了又憋,淚水終究無聲滑落下來。
湘姐兒直接仰頭大哭。
於是沈渺乾脆鬆開沈大伯的胳膊,摟住了他們倆,這淒苦的一幕,叫圍觀之人都十分憐憫,甚至有人幫腔:“你看看這當伯父的,一身光鮮闊氣,自個親親的侄子侄女,穿得卻如此寒酸!嘖嘖……”
還有就住在隔壁的鄰人與其他人交頭接耳、小聲嘀咕:“我說怎麼好幾天沒見沈家那兩個孩兒,原來是被趕出去了,真是可憐!”
沈大伯的臉已經漲成了豬肝色,他慌張不已,甚至沒有膽色去看圍觀的鄰裡那鄙夷的目光,隻得哎呦哎呦地上前扶沈渺姐弟三個,硬是要把他們推到後堂去:“回去說,回去說……”
這時,後宅與前鋪之間半卷的那道門簾子被人猛地掀開了:
“侄女兒這話便差了,都是一家子哪兒沒有口角誤會的時候?鍋碗碰著勺,牙齒碰舌頭這是再尋常不過了!大侄女總歸是年輕,何必鬨成這樣呢!”
這時候,一個同樣肥胖彪悍的婦人圍著圍裙大步走了出來,她便是原身的大伯娘丁氏,她生了張白生生的圓臉,一雙淩厲的丹鳳眼,年輕時隻怕也有幾分顏色,但因發福過甚,一雙眉眼已瞧不出美貌,隻剩精明與市儈。
她幾句話便將沈渺的苦肉計破了,還倒打一耙:
“大侄女兒啊,你不在汴京,故而不知內情。”她指著濟哥兒與湘姐兒,痛心疾首道,“這兩個孩兒頑劣成性,實在難以管教!若非他在先生家中動手毆打自家兄弟與同窗,又怎會被先生勒令退學?這可不是我們不讓他讀書,是他性子暴烈,先生不收!我這個當伯娘的,管教侄子本就隔了一層,輕不得重不得的,你沒養過孩子,自然不知這其中多少艱難!”
丁氏也是個能人,說著說著便淚落衣襟,嗚咽著過來摟住了沈渺:“侄女兒啊,你可千萬不要誤會了你大伯與伯娘,我們也是為了濟哥兒好啊!若不整治整治他,他這性子日後便不是打人,該要殺人了!誰知伯娘氣頭上才說他兩句,他便甩了臉子,還將湘姐兒也帶走了,哎……伯娘與你大伯日夜找尋,吃不下睡不好的,這兩日腿都要跑細了,誰知他跑回你們家那破鋪子去了……”
濟哥兒被氣得滿臉通紅,怒道:“伯娘顛倒是非——”
沈渺一把手將他摁住,冷然與丁氏對視了一眼,擦了擦眼淚,驚訝道:“原來還有這一層緣故?我竟不知!看來是我誤會大伯伯娘了。”
說著便站直了身子,將濟哥兒手中那兜梨子奉上,不卑不亢地對丁氏行了鄭重的稽首禮,揚聲道:“侄女兒已去濟哥兒那先生家問過緣由,是海哥兒與其他同窗欺辱他沒了爹娘護持,說了好些汙言穢語,才惹得濟哥兒動手。但是動手便是他不對,今兒侄女兒過來便是來為他賠禮道歉的。這春日的脆梨,最是滋陰降火、潤喉潤肺,給海哥兒吃用上最好的。禮輕情意重,還望伯娘不要嫌棄。”
這不卑不亢又有禮有節的一番話說得圍觀的鄰裡都連連點頭,還有人如看戲一般評價:“這當侄女的倒是個知禮數、懂尊卑的。”
“既然是堂兄弟,在一處就學不說相互扶持,還領著他人出言不遜,挨一頓打也不算冤枉!”
“聽聞這沈大的兄弟沈二死了不過三年,孝期剛過便嘲弄人家無父無母,這是專往人心窩子戳,若是我,身為人子,定要撕爛那人一張破嘴!”
“打得好!是個孝子!”
這些話飄入沈大伯與丁氏兩人耳中,都如被扇了一道耳光般讓人臉皮發燙。而這些又是事實,私塾先生都抬出來了,他們更沒處辯駁。
唯有濟哥兒羞憤之下對沈渺這番話格外詫異:這內情……阿姊是如何知曉的?她根本沒有去過私塾先生那兒啊!
沈渺當然是猜測之下胡說的。
其實她早就猜出來了——隻要依著濟哥兒的性子略微推測便知曉了,雖然隻相處了兩日,但沈渺對看人方麵自有訣竅,要想激得這樣早熟、早當家的孩子動手,還能有什麼事兒?
隻有在這方麵嘴賤了。
沈渺的梨子便是為了此刻用的,她不是空手上門,提前便備好了禮,雖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卻能洗清她此番故意找茬、不敬尊長的嫌疑。
誰叫丁氏方才一番話將臟水潑到了濟哥兒身上,濟哥兒日後是要讀書的,他不能背著這樣的名聲。
吵架也如烹小鮮,要注意火候。
先聲奪人猶如猛火炒香食材,接著以理服人便是轉小火烹熟,如今便到了該以情動人、大火收汁的時候了。
於是頓了頓,沈渺再次話鋒一轉,雙眼如利刃直刺丁氏:“伯娘方才說得,侄女兒都認同。濟哥兒有錯處,侄女兒也不避諱。唯有一點:濟哥兒如此年幼,便是性子不夠穩重也該體諒,細細教他,怎能以這樣酷烈的法子整治他?伯娘可知,若非侄女兒臨時起意回汴京探望,他們已經餓死在楊柳東巷了!伯娘說四處都尋過了,怎麼沒有去家裡尋他?他一個孩子能跑多遠,兩刻鐘的路,竟走了四五日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