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沈渺又落下淚來轉頭望向一直緘默的沈大伯:“大伯,你是讀書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道理,您怎麼會不懂?何況,我們不是旁人家的“幼”,我們是你的親侄子、親侄女啊!一家子打斷骨頭連著筋,濟哥兒若是好,海哥兒往後不也多個幫手?您是糊塗了!
您還記得嗎?以往祖父還在時,我與濟哥兒來外城拜年,您還馱著濟哥兒放爆竹呢……我家不是那久不走動隻管來打秋風的窮親戚,我爹是您親弟弟啊!可憐我爹被那權貴的馬踏得胸骨都凹陷了,口吐鮮血,就剩最後一口氣,他拚死也要撐到自家哥哥來瞧他……爺奶不在了,大伯與爹爹不也是相依為命的親兄弟嗎?那時您答應了會照顧濟哥兒與湘姐兒,我爹他才肯閉眼,您都忘了嗎?”
兄弟血脈之情,禁不得回憶,利益熏心時忘了,但一旦被人提起,便是加倍的心虛與悲傷。沈大伯想起弟弟臨死前看見他便放了心的依依目光,那滿嘴的血,隻來得及低低喚了聲:“阿兄……”便絕了氣。
他也禁不住抬起胳膊拭了拭眼角,又長歎了口氣。
“是大伯對你們不住……”
有這句話,沈渺這趟就贏了。
她來這兒既是撕破臉皮、擺明態度,也是為了洗清濟哥兒的名聲。大宋取仕、科考皆極注重品行與“揚名”,所以她既不能撒潑打滾,也不能以卑欺尊,否則日後吃虧的便是自個,於是思來想去,便隻能這樣道德綁架了。
她臉色的淚便漸漸收住了,立刻又變了一副臉色,又對丁氏道:“伯娘說得是,都是一家子,牙齒碰著舌是常事,話說開了也就好了,走走走,我們回裡屋敘舊吧。”
說著還對圍觀之人笑著欠身:“奴家遠嫁太久沒見大伯伯娘,先頭是情不自禁,叫大夥兒見笑了,都是家事,請大夥兒散了吧……”
外頭的人被沈渺請走了,沈大伯頓時鬆了口氣,跌坐在躺椅上。
丁氏也不好再多說什麼,連死去的小叔子都搬出來了,人死為大,再多說也是落了下風,但她忍不住抬眼將沈渺上上下下都望了一遍,越看越是驚疑不定:
這大姐兒在金陵吃了什麼靈丹妙藥了,如今不僅腦袋伶俐,嘴皮子像刀子似的,這變臉也變得好似翻書,真是士彆三年當刮目相看了。
冷哼了聲,丁氏扭著看不見弧度的水桶腰,率先進了後堂。
沈大伯倒是躊躇了半晌,來招呼沈渺:“都進來坐。”
“噯。”沈渺瞥了眼沈大伯還紅著的眼圈,牽著不打情願的濟哥兒和想起父母而啜泣的湘姐兒跟著進去了。
沈大伯家的後堂比沈家鋪子寬敞多了,是個齊整的四合院,有三間正房、四間廂房、兩間倒坐房,一共九間房合圍出一個天井來。天井裡也布置得很風雅,沿著廊下擺了一整條水磨石案,全是搜羅的各色盆景,鬆竹梅菊蘭應有儘有,中間擺了一套竹方桌椅,角落裡還打了一口井。沈渺伸頭去看了,裡頭還湃著幾根小黃瓜,沈大伯這日子過得還真舒坦。
幾人在桌椅上依次坐下,沈渺摟著哭完了還控製不住一抖一抖的湘姐兒,掏出帕子來給她擦臉,濟哥兒則不肯坐,僵著一張臉站在沈渺身後。
坐下來後,沈渺沒有先開口,她的沉默反倒讓沈大伯與丁氏沒了底,最後還是丁氏先抱著胳膊,冷冷出聲:“大侄女兒大老遠回來,可是要接這兩個孩子回金陵?要接便隻管接走!伯娘管他們三年,落得裡外不是人,這管教得厲害了你們不高興,管教得鬆了,又要尋是非。”
沈渺搖頭:“長姐如母,如伯娘所言,我自是要將濟哥兒與湘姐兒接走親自撫養成人的。不過我以後不回金陵了,就留在汴京,我想將我爹爹留下的湯餅鋪子重新開起來。”
丁氏皺起眉,一語中的:“你叫你婆母休了?”
沈渺吃了一驚,她這伯娘雖然沒什麼良心又刻薄,遇事倒是銳利,一猜一個準。
見沈渺不答,丁氏不屑地撇了撇嘴:“當年那榮家來提親,我就瞧不上那榮大娘,什麼東西,張口閉口都是我兒如何我兒如何,不也是個童生麼!說得好似明兒就能考中舉人似的!那榮大郎也是,捯飭得油頭粉麵,虧你看得上!那一家子又精窮!我左看不順眼右瞧不過眼,誰知你爹娘跟灌了迷魂藥似的,就要賭榮大郎能飛黃騰達!如今好了吧,倒把自家閨女兒推進了火坑。要我說啊,什麼讀書人、秀才都是虛的,讀書人裡多是負心漢,有何用……”
沈大伯不滿地咳嗽了一聲,丁氏不理會反倒哼了聲:“我家四個女兒,談及婚事都是我一手包辦!你二姐兒嫁給綢緞鋪的兒子,三姐兒嫁給軍戶,四姐兒嫁給鄰居的小子……我這人從來隻看裡子和銀子,說得天花亂墜也不如郎婿老實上進、婆家慈和的好!”
很清醒啊!沈渺頓時對丁氏有一些些改觀了。不過她這張嘴可真會得罪人,若她是原身,隻怕此時聽了已快嘔死了。
“伯娘這番話,我以往也不明白,如今吃了苦頭,才悟出來。”沈渺裝出一副惆悵的模樣,頓時將丁氏對她變化過大的疑心打消了。
“他們家為何敢休了你?你應當寫信回來,再怎麼……”一時想到自個是怎麼對待濟哥兒與湘姐兒的,丁氏這話說得也有些尷尬,但還是抿了抿嘴,“你大伯便去一趟金陵為你撐腰又如何?”
濟哥兒翻了個白眼,大伯娘總是這樣,說得比唱得還好聽,若是真的寫信回來了,隻怕拖上三個月也不會動身。
沈渺卻笑道:“謝過伯娘好意了,我實則也是受夠了那一家子,正好家又遭了災,便想回來支撐門戶,好歹撐到濟哥兒成丁。”
說到這,猶如圖窮匕見,丁氏也明白了過來,掀了掀眼皮:“如今過來,又是為何?”
沈渺見進入正題,也不囉嗦,看了眼丁氏又瞥了眼沈大伯,說明了自己真正的來意:“侄女兒既回來,以後濟哥兒與湘姐兒便不用伯父與伯娘操心了,伯娘是不是該把我家的地契與房契都還給濟哥兒了?”